“大氣”北京,“洋氣”上海,用一個什么詞可以概括廣州呢?

 

早在民國時期,魯迅擔任中大文學系主任時,就在寫給友人的書信里感慨:“廣東還有點蠻氣,較好?!?/p>

 

陳丹青驚嘆:“只要給一點機會,廣東人就開始行動。”

 

許知遠講“廣州人身上有一種很自由的、很囂張的東西”。

 

而易中天則在《讀城記》中寫道:

 

“如果說,北京的風格是‘大氣醇和’,上海的風格是‘開闊雅致’,廈門的風格是‘美麗溫馨’,成都的風格是‘灑脫閑適’……那么,廣州的風格就是‘生猛鮮活’?!?/p>

 

對,就是“生猛”!

 

“蠻氣”、“行動力”、“囂張”都對,但都還差點意思,所有的詞語都比不上“生猛”兩字來得直接、有力、生動。

 

這個原本在粵語中對食材的形容詞,已經(jīng)成為公認的對廣州的最好概括。

 

粵語詞匯千千萬,為什么偏偏是“生猛”兩字最得廣州人心?廣州到底“生猛”在哪里?廣州還能一直“生猛”下去嗎?

粵語咁多形容詞,點解“生猛”最襯廣州?
 

食不厭鮮

回到一個詞的本義,廣州的生猛,當然首先體現(xiàn)在它的“食”。

 

剛剛捕撈上來的水產(chǎn),活蹦亂跳,叫做“生”,試圖制服它,它反倒還想咬你兩口,攻擊性十足,叫做“猛”。這就是生猛最原本的出處,而這樣的水產(chǎn),足以讓廣州老饕們兩眼放光。要想見識這群老饕究竟有多執(zhí)著,看一下地鐵四號線上,有多少人拉著小輪車從頭坐到尾去南沙買魚的老人們便知。

 

粵語咁多形容詞,點解“生猛”最襯廣州?

粵人嗜吃,全國聞名。這種嗜不僅限于大眾熟知的食材,竹鼠、禾蟲、水蟑螂、過山峰,天上飛的,水里游的,陸上四條腿的,萬物皆可食。即使有吃出非典的慘痛教訓,也“不知悔改”。外地人初次目睹廣州在食上的生猛,大概沒有幾個是不大驚失色的。

 

要是之前還在網(wǎng)上聽說了某些關(guān)于廣州的刻板印象,恐怕從此就要給廣州扣一個“化外蠻夷之地”,“饑不擇食”的帽子。實際上,這種生猛建立在廣州的熱帶環(huán)境和豐富物產(chǎn)帶來的充裕選擇上。這種生猛不是“饑不擇食”,而是“食不厭鮮”——粵菜最重要的宗旨??此拼肢E乃至獵奇的食材,實則藏著來自山海的鮮味,這可是把手腳扭扭捏捏限制在傳統(tǒng)食材上嘗不到的。而選擇上桌的非傳統(tǒng)食材,也有各自匹配的時令,像是農(nóng)歷八九月的夜晚捕捉的禾蟲味道最佳,而過山峰要到秋風帶起涼意后才足夠肥美。食材錯了時令,就味同嚼蠟,這時它們都入不了老廣的法眼。

 

食材鮮,粵菜的做法和出品也尤為講究一個“鮮”字。既不像北方重油鹽以御寒,也不用像巴蜀重辛辣以祛濕,粵菜的做法會充分考慮食材本身的特性,最大程度保留食材本身的鮮味。一道白灼菜心,一句“雞有雞味”,便充分體現(xiàn)了粵菜對于“鮮”的執(zhí)著。

 

除了粵菜館,尋常夜市在“生猛”上也不遑多讓。從走鬼攤的炒粉到大排檔的碟頭飯,廚師們炒菜顛鍋時,必須保證火苗能夠熊熊竄起,同時映紅自己臉上的汗水,和旁邊顧客驚嘆的目光,最后火苗隨著鍋里的食材落下,為一份經(jīng)典的廣式炒菜注入它的靈魂——鑊氣。

 

至于軟綿綿到甚至沒有明火的電磁爐,任何一個有追求的廣州廚師都不會容許自己完全用它炒菜。

 

沖在潮頭

廣州的生猛,也體現(xiàn)在它的“人”。

 

廣州背靠南嶺,面朝南洋,在古代陸上交通尚不發(fā)達時期,尤其是唐代張九齡鑿通大庾嶺關(guān)口前,幾乎與中原的政治中心完全隔絕:“天高皇帝遠”。另一方面,廣州又因為海上交通便利,可以通過季風連接整個西太平洋和印度洋,早早地便吸引了大量外國商人來此貿(mào)易。

 

廣州人也早早地在這樣的氛圍下,長出了同時對皇權(quán)和外國勢力不卑不亢的脊梁。朝廷來的戲謔地叫一聲“阿爺”,海外來的則統(tǒng)一稱作“鬼佬”,廣州人平日可以若無其事地與他們生活交往做生意,和氣生財是第一要義。但如果它們試圖讓這條脊梁彎曲,那必定會受到來自廣州人的強烈反彈。在中國近代史的舞臺上,這條脊梁甚至可以說撐起了整個民族的尊嚴:三元里抗英、黃花崗起義、國共合作、廣州起義、一二八抗戰(zhàn),這些書本上熠熠生輝的時刻,或發(fā)生在廣州,或有廣州人在其中活躍。

 

進入現(xiàn)代史之后的改革開放,廣州人依然沖在潮頭:第一批個體工商戶在廣州創(chuàng)富。借鍋開小食店起家的容志仁、第一個領(lǐng)牌執(zhí)業(yè)的陳興昌、開辦“何植記鞋廠”的何炳父子、長堤大馬路“勝記”老板溫萬年……時代也獎賞了這些生猛地邁出步伐的人們,容志仁回憶他八十年代初成為“萬元戶”時的喜悅:“剛剛有1萬塊錢的時候,我和老婆數(shù)啊數(shù)啊,當時只有10元一張的,數(shù)了那么多張,好高興哦。心想這樣不會被人看不起了,可以買電視機、買錄音機、換新家具,自己喜歡的東西都能買得起了,當時的個體戶中很多人都是‘萬元戶’,我調(diào)查過,縣長一個月的工資是105元,我們個體戶中很多一天都掙100元了!”

 

隨之而來的九十年代,廣州的南方報業(yè)高舉新聞專業(yè)主義的旗幟,勇敢地推動著社會公正和思想啟蒙的進程,《南方人物周刊》主筆何三畏在回憶南方系的黃金歲月時感嘆:“當時報道中國的事情,都不算‘異地監(jiān)督’;當時的異地監(jiān)督都不需要偷偷摸摸;當時都是壞人怕媒體,而不是媒體怕壞人?!?/p>

粵語咁多形容詞,點解“生猛”最襯廣州?

21世紀后,廣州的本地意見領(lǐng)袖:陳揚、孟浩、區(qū)少坤等等,既承繼了九十年代投身公共生活的精神,又卸下了九十年代的精英文人架子。陳揚作為廣州電視臺新聞頻道《新聞日日睇》的主持人,2004年到2009年的1500多天里,他每天出現(xiàn)在19:30的黃金時段,第一句話就是向他的街坊問好:“新聞日日睇,日日傾下偈。先祝各位街坊每天開心?!?廣州人的生猛里也開始透出可愛的市民氣。

 

不安分的第三城

廣州的生猛,更加體現(xiàn)在它的“城”本身。

 

在兩千多年的建城史里,廣州幾經(jīng)動蕩,黃巢起義、清軍入關(guān)、鴉片戰(zhàn)爭、日軍侵華,瘟疫、火災,轟炸,乃至屠城,但它每次都以強大的生命力恢復如初,直到今天依然是無可替代的南大門。而在兩千多年里,它的商貿(mào)文化也未曾斷絕,在滿清閉關(guān)鎖國時代,它成為了“天子南庫”,在共和國前三十年,它以廣交會為國家打開一扇小窗。

 

晚清上海開埠后,廣州結(jié)束一口通商的黃金時代,不少人自此唱衰廣州,認為時代的主角已經(jīng)交接棒——某種程度上的確是這樣,但廣州迅速找到了自己新的角色,借助最早與西方國家接觸的優(yōu)勢,它成為西方進步思潮在中國傳播的風暴眼,眾所周知的,這場風暴日后攪動了整個國家的近代史。

 

改革開放后,廣州又一次利用自己南大門的優(yōu)勢,成為市場經(jīng)濟的種子第一片生根發(fā)芽的熱土:全國第一條經(jīng)營服裝的個體戶集貿(mào)市場、全國首個勞務集市、全國第一家超級商場、全國第一家國營五星級酒店、全國第一個純商品房住宅小區(qū)、全國第一個取消糧票的城市……在還沒有人談論“北上廣”這個排位的時代,大家都在重復那句順口溜——東西南北中,發(fā)財?shù)綇V東。

粵語咁多形容詞,點解“生猛”最襯廣州?

新世紀之后,“北上廣”的格局開始穩(wěn)定,深圳則在后面暗暗趕超,但廣州并非安坐老三,這座城市的新肌肉在最近十多年里迅速發(fā)育起來。440米的西塔,530米的東塔,600米的廣州塔,廣州的天際線高度一次次被刷新。而這些高塔腳下的珠江新城,2005年,這里的第一座公共設(shè)施——第二少年宮落成時,整座新城不是荒草就是施工工地。有廣州網(wǎng)友回憶自己小時候去第二少年宮上英語課,路上的荒草比他本人還高。而等到東塔正式竣工的2016年,以珠江新城為核心的廣州天河CBD,已經(jīng)穩(wěn)坐中國三大國家級CBD行列。

 

這一年,天河區(qū)每平方公里GDP產(chǎn)出達27.7億元,高出深圳南山區(qū)的20.5億元、北京海淀區(qū)的11.6億元,在全國三大科技強區(qū)中位列榜首。除了珠江新城的金融大鱷外,廣州還坐擁著以蘿崗科學城、中新知識城為代表的世界頂尖制造企業(yè)集聚區(qū)。

 

廣州還能生猛依舊?

但近年來,曾經(jīng)生猛的廣州似乎有些失意。

 

早些年,杭州召開了G20峰會,杭州要趕超廣州的聲音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蔚然成風。2017年,深圳GDP超越廣州,旋即之間,媒體上“北上廣深”的排序開始大規(guī)模讓位給“北上深廣”。這中間,還夾雜著眾多“廣州老了”、“廣州不適合創(chuàng)業(yè)”等等論調(diào)。

 

廣州真的不再生猛了?

 

相比于其他城市,廣州的確可能有些顯“老”,但這老,更多是指城市面貌、傳統(tǒng)產(chǎn)業(yè)。對此,廣州不否認,并在努力革新升級。它仍然有一顆“生猛”的內(nèi)心,仍然有“生猛”的行動:

 

與南山科技園形成對壘的琶洲互聯(lián)網(wǎng)創(chuàng)新集聚區(qū),劍指世界頂尖生物醫(yī)藥研發(fā)中心的國際生物島,上個月剛完工的LG面板工廠……這些就是廣州城依舊“生猛”的最好解答。

 

廣州的生猛,又遠遠不止藏在一些宏大的藍圖里,作為一個與幾千萬居民休戚與共的有機體,這座城市的生猛藏在每一間廚房騰起的煙火里,藏在每一條繁忙擁擠的地鐵上,藏在每一條路上步履匆匆的人流里。

粵語咁多形容詞,點解“生猛”最襯廣州?

廣州的生猛,本質(zhì)上就是每一個在這座城市的個體用力生活的樣子,所以他們會在追求食材的鮮活滋味上不厭其煩,會在外敵來臨時抄起棍棒保衛(wèi)家園,會在白手起家發(fā)財致富的大潮里奮力搏擊。這一切的合力,就是這座城市生猛的動力。

 

從現(xiàn)在,到未來,只要千千萬這樣的個體依然在為美好生活打拼,廣州就仍然“生猛”。

 

撰文 | 克朗代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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