漂流半生后,四十歲的張婷找到了自己的主場。她覺得,她像一束光。

她的主場是醫(yī)院。她曾因孩子患病成了醫(yī)院常客,又在三年前,找到了一份駐扎醫(yī)院的工作。

三年后的今天,她以服務顧問的身份忙碌在醫(yī)院,幫助別人,也治愈自己。

在這種巧妙的循環(huán)中,張婷從傳光的人,成為了別人的光。

小太陽

工作日的醫(yī)院,上午九點便擠滿了人。甩著兩截胖腿的孩子在大人懷里啼哭,手臂上還貼著為抽血或注射止血的白色膠布。稍大一些的孩子會乖乖待在皺眉的父親旁,偶爾好奇地踮腳去看他手中的病歷。

這里是安徽的省會合肥,和其他城市一樣,醫(yī)院里總是循環(huán)著悲歡。但今天,兒童醫(yī)院比往常多了些熱鬧。

穿著紅色志愿者馬甲的張婷和同事出現(xiàn)在住院部大廳張婷身穿白T與短褲,腳踩一雙穿了兩年的洞洞鞋,白邊已經(jīng)有些發(fā)黑。

三年前,張婷與水滴籌的故事就從康復科開始。

那時,她還帶著腦癱的女兒四處奔走,尋求康復治療,也通過水滴籌發(fā)起過籌款。在治療時,張婷刷到了籌款顧問發(fā)的招聘朋友圈,抱著“能幫一個就幫一個”的心態(tài),張婷加入水滴籌,正式成為一名籌款顧問,一直干到現(xiàn)在。

“我和每個家屬都是朋友”,張婷說。在這里,她被患者家屬描述成“除了主治醫(yī)生外最信任的人”。她們的交流內(nèi)容通常會圍繞孩子病情展開,也包括自身的焦慮。

三歲的朱曉怡正坐在病床上,粉色的睡衣和小襪子干凈整潔。上個月月底,她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,張婷幫她發(fā)起了籌款。激素用藥讓朱曉怡有些燥熱,“寶寶不肯下床,一走路就哭”,孩子奶奶劉鳳嘆了口氣。

張婷了解朱曉怡的家庭背景——父母均為智力殘疾,沒有勞動能力。孩子生病后,能照料的只有劉鳳與其老伴。按原本的計劃,朱曉怡很快便要入學,成為幼兒園新生,但此刻,她卻只能躺在病床上,用手指不斷刷著短視頻,卡通片在屏幕里快速播放。

張婷在病房內(nèi)靜靜聽劉鳳講了許久,從如何嫁入朱家到孫女患病后的內(nèi)心煎熬。大部分時候,張婷只是點頭或接話,很少發(fā)表看法,病房里除了輕聲的對話外再無聲響。劉鳳講得累了,便搬起小板凳坐在病床旁繼續(xù),張婷的椅子更高些,見狀便用力向前傾了傾身子,盡力與劉鳳保持平視。

談心占據(jù)了張婷的絕大多數(shù)工作時間,在他人看來,似乎顯得不務正業(yè)。但張婷的省區(qū)領(lǐng)導侯唐敏明白,“這是她獨特的工作方式,很少有顧問能像她這樣付出這么多情緒價值。”

情緒價值不僅是談心。張婷隨身背的帆布包里,裝滿了她自費購買的小玩具及掛飾,還有輸液報警器和餐具。每次遇到患兒,她都會在包里翻找?guī)酌?,挑選出最適合他們的禮物——小汽車送給男孩,粉色的小玩偶送給女孩。

剛?cè)朐翰痪玫陌籽』純盒墒斋@了一臺迷你四驅(qū)車,不到三歲的他懵懂摘下口罩,對張婷比了一個飛吻。

張婷通曉奶粉銷售的聯(lián)系渠道,知道如何最快聯(lián)系到上門救人的車輛,也知道怎樣用低于市場的價格幫家屬買到急需的奶粉,“一罐省三十,十罐就省三百,不少錢呢。”

她還為患者家屬建了微信群,她想,比起在樓梯間里抽悶煙,能和有同樣處境的人交流是更好的疏解方式。“今天又有人拍了天空,美吧?”張婷樂呵呵地展示群內(nèi)的聊天記錄,有家屬發(fā)了剛拍的風景照,其他人接連傳來大拇指,說“都會好起來?!?/p>

修改命運的劇本

最近一個月,張婷常常失眠到夜里兩三點。她自稱“缺乏安全感”,睡覺必須開燈,且要聽白噪音入睡,“放著電視也可以?!比谇野察o的環(huán)境對她來說是可怖的,她需要微弱的亮度,不在乎是冷光還是暖光,“有一些光線就行”。但即便環(huán)境都按照要求調(diào)試好,她仍然難以入睡。

煩惱多如牛毛,最為主要的,或許還是因為牽掛孩子的病情。她有一對患病的龍鳳胎,哥哥失明,妹妹腦癱。關(guān)于細節(jié),她鮮少在外人前談論。

不愿提及的過往在抖音被展開。在“超人婷媽 家有龍鳳胎”的賬號里,張婷陸續(xù)發(fā)布了三十多條關(guān)于孩子的視頻。她講述了孩子患病的過程,以及這幾年輾轉(zhuǎn)安徽、山東的治療經(jīng)歷。在評論區(qū),有人鼓勵她,也有人質(zhì)疑,“知道有問題為什么要生?”但爭議從來不是在鍵盤上敲兩三句話就能說得清楚,面對洶涌而至的評論,張婷選擇不回應。

“還是會有自我懷疑,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”,張婷說。七月,她的情緒變差了,往往要靠藥物才能睡著。她拍下來桌子上的藥物,發(fā)到朋友圈,文案是,“今天可以睡個好覺了。

好覺沒有像預期般到來,她幾乎每晚只睡五個小時。派發(fā)完冰棍的那個中午,張婷的額頭上有了細密的汗滴,站在烈日下和同事合完照后,她輕聲說,“我中午想回家睡會兒?!?/p>

張婷是一個不喊痛的人。她拒絕評論區(qū)網(wǎng)友的捐款,原因是“我不需要人可憐,我討厭別人說我可憐,我也并不覺得自己可憐”。她性格中的要強因素給了她力量,也讓她難以釋放。

“上次哭是什么時候?”張婷想了想,說“想不起來了”。但她記得哭過。她會坐在臥室里哭,或者在回家的電瓶車上哭,唯獨不在別人面前哭。

“哭有什么用?我覺得沒有意義。最沒有用的行為?!闭劦竭@里時,張婷正坐在半邊街商區(qū)的桌上,擺弄著手里的北冰洋。她想了想,又說,“其實最難的時候已經(jīng)過去了?!爆F(xiàn)在,張婷女兒正在康復師的幫助下慢慢學走路,她會在朋友圈更新每次治療的小進展,配上一行字,“你會感謝自己今天邁出的每一步。”

她終究是樂觀的。她喜歡笑,同事形容她,“很開朗,大大咧咧”?!吧焓植淮蛐δ樔恕?,這是張婷母親對她的教育,對當下的她而言,命運也成了出拳的拳手,只要還記得笑,就不會被打倒。她拿出手機展示了母親的照片,屏幕里,一位體態(tài)優(yōu)雅的老人揮著雙手,穿著裙子,擺出要跳舞的姿勢,滿面紅光。

在極少的、閑下來放空的時刻,張婷會想,“這個世界會不會是假的?每個人的劇本都被寫好了?!贝蟛糠秩讼氲竭@種情況時的反應是全然相信命運的存在,懷疑努力是否根本就是偽命題。但張婷不一樣,她的反應是,“如果真的有劇本,那就要在生活上更努力。就像一個演員,如果演得特別好,導演大概也會答應她改劇本的需求,對吧?”

問起她想修改的內(nèi)容,她不曾猶豫一秒,立刻說,“兩個孩子(是健康的)?!?/p>

保護神婷姐

小學六年級時,張婷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女孩的辮子正被男生揪住,這是學校里最常見的霸凌之一。她無法容忍這種行為,沖上去和搗蛋的男生扭打成一團,女生被解救,但張婷的右手大拇指受傷了。

她不敢告訴父母打架的事實,拖了二十余年,才在一次檢查中發(fā)現(xiàn)那時的痛源于骨折。她舉起右手擺了擺大拇指關(guān)節(jié),說“現(xiàn)在這個骨頭已經(jīng)閉合了,成了陳舊性骨折。”

“無腦”,是張婷朋友對她的評價。因為她“看不得弱者”,總會帶著一腦門熱血往前沖。有一次,她在醫(yī)院門口扶起了倒地的老太太,還把她和老伴送回了家。朋友知道后驚呼,“你不怕被訛嗎?”張婷覺得很奇怪,“你說為什么,大家都那么冷漠?”

張婷有過夢想,要么是“懸壺濟世”,要么是“除暴安良”。

最早的時候,她想當醫(yī)生,她在小學時親手解剖過一只老鼠,挖出它的心臟,又用針線縫起它的肚皮,“我想給它做手術(shù)”。后來,她又想當警察,迷上了TVB的熱播劇《讀心神探》,林保怡會通過微表情判斷嫌疑人的心理,她覺得挺酷,反復刷了幾十遍。

不過,當醫(yī)生和警察的夢想最終沒有實現(xiàn),張婷先后練了體育、學了美術(shù),成了廣告設計專業(yè)的學生,正做著一份與專業(yè)毫不相關(guān)的工作。

原本,張婷一直信奉“一條路走到黑”的人生哲學,但走到現(xiàn)在,她發(fā)現(xiàn)人生的道路可能會隨時發(fā)生變化。她開始慣于不想目的地,只是往前走。如今,她發(fā)現(xiàn),她享受的一直都是行走的過程。

在水滴籌這三年,她也從未想過“我要做個偉大的人”,只是力所能及幫助弱者,就像她小時候一樣。

現(xiàn)在,張婷已經(jīng)在水滴籌累計幫助三百多位患者籌款近兩千萬。有人治療成功出院,病人家屬給張婷發(fā)來微信,表達對張婷的不舍。張婷想了想,回復,“我們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見了。不要再在醫(yī)院看到你,這樣是最好的。”

太陽照常升起

駐扎在醫(yī)院中,免不了目睹生老病死。兒童血液科的疾病向來兇險,“可能這個小孩昨天還在跟你笑著打招呼,第二天就走了。”

張婷的相冊中塞滿了患者的照片與病歷,她養(yǎng)成了定期刪除的慣,“不幸去世的患兒(照片),我會刪掉,看了心里不好受”。唯有一張她還留著——9歲的盧寶(化名)和她頭靠著頭,倆人都笑著比出“耶”的手勢。

拍照那晚,盧寶對她說,“阿姨,你等我好了,我出去請你吃牛肉面?!彼麤]能等到那一刻。

張婷忘不了盧寶的懂事。他曾因床位緊張被安排去搶救室暫住,看見巨大的房間,他想到家里的窘迫,擔心無力承擔費用,便偷偷問護士,“這個會不會太貴?”得到否定的回答后,他才放心。

張婷記得許多患者的故事,有患者籌到款項,還沒來得及使用,就去世了。也有人被告知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,但因治療費用過于昂貴,只好選擇放棄。這些離開的人都讓她更加明白,生命是如何變幻、如何無常。

但同樣,也有患者笑著出院,臉上的苦難被康復的喜悅代替。張婷想,生命大概就是這樣循環(huán)。有人患病,就有人痊愈。有人離世,就有新生兒啼哭。生命從未真正終止過,而是以許多不同的方式在世間留存。

抱著這樣的希望,張婷仍然在樂觀生活。她形容每天的生活如同打仗,有時六點便要起床,寫文案、拍抖音,忙完一天的工作后,她還要回家陪兒子,和遠在山東治療的女兒視頻。談起工作與生活是否平衡的問題,她說,“有時也覺得虧欠,但轉(zhuǎn)頭一想,幫助別人的小孩,也就是幫助我的孩子?!?/p>

像她一樣幫助別人的人還有很多。目前,水滴籌設立的工作崗位已經(jīng)覆蓋全國,許多人因此獲得就業(yè)機會。還有許多籌款顧問與張婷一樣,每日奔走在醫(yī)院與病房間,為大病患者帶來希望。

希望,對張婷而言很重要。談起這個話題,她總會想起兒時一個場景。

那時她兩歲半,獨自在家。父母在外忙碌,出于安全考慮,他們將房門反鎖。家中突然停電,張婷嚇得跑到了門口。她夠不著門把,只好拼命拍門。鄰居們聽見聲響,在門外忙問“怎么了?”但沒人能打開門。黑暗快要將張婷吞噬。

“我找啊找,終于在旁邊的抽屜里找到了手電?!彼⒖檀蜷_手電筒,整個人縮在墻角,恐懼被那束光慢慢撫平。那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光的美妙。同時也發(fā)現(xiàn),光就是希望。

在水滴籌工作的三年,這支手電筒又跨越遙遠的時空,重新亮了起來。水滴籌始終相信,溫暖與力量會成為一種循環(huán),而故事正朝著這樣的方向發(fā)展。

這束光流轉(zhuǎn)了三十余年,流轉(zhuǎn)到了張婷手中,溫和而平靜地籠罩在患者與家屬身上。

晚上七點,張婷走出住院部大樓,騎著電瓶車往家馳行。她的頭盔上印著“Smile”的字樣,晚風漸漸吹起,她感到平靜。

遠處夕陽下沉,黑暗又要來臨,不過,沒關(guān)系。她會回到家,安靜躺在床上,打開小燈,靜靜等待第二天的早晨。

那時,光又會照常亮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