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朝的鑒真在開元寺駐錫期間,看到廣州城外的景象是:“有婆羅門、波斯、昆侖等舶,不知其數(shù);并載香藥、珍寶,積載如山。其舶深六七丈。師子國、大石國、骨唐國、白蠻、赤蠻等往來居,種類極多?!倍鴱V州城內(nèi)的景象則是:“州城三重,都督執(zhí)六纛,一纛一軍,威嚴不異天子。紫緋滿城,邑居逼側(cè)?!?/span>

在唐朝的廣州街道,我們會遇上什么人?

一道不算很巍峨的城墻,便隔開了兩個世界,內(nèi)外形成鮮明對比。朝廷在貞觀元年(627)設(shè)嶺南道,轄境包括今廣東、廣西兩省大部、海南及越南北部地區(qū)。嶺南道署設(shè)在今越秀區(qū)省財政廳位置,即隋朝時廣州刺史署所在。署衙內(nèi)設(shè)有綏南府和番禺府。一萬五千多將士的經(jīng)略軍駐扎廣州城內(nèi),軍中的副使、司馬、判官、功曹、書記、參謀諸署,均列于嶺南道署內(nèi),另巡察、按察、巡撫諸署則在道署外。韓愈有一首詩《送鄭尚書赴南?!?,描寫城中官衙盛熾的威儀:“番禺軍府盛,欲說暫停杯。蓋海旗幢出,連天觀閣開?!?/span>

城內(nèi)門槍森嚴,官威熏天,民居集中在城墻腳一帶,仄狹淺陋,生活很不自在。而城外花天錦地,滿眼繁華,充滿了活潑潑的生機,就是當時的真實情況。商人都不想住在城里,他們有的是錢,要蓋渠渠大屋,最好是在城外。除非遇到什么商業(yè)糾紛要鬧上公堂,平日與官府沒什么交道打,見得最多的是收稅的官員,對他們花些財貨打點就可以了。在城外多少有點“天高皇帝遠”的感覺,自由自在,飲酒,品茶,逛街,和朋友玩玩樗蒲,日子過得很愜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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樗蒲是一種流行百年的賭博游戲,有點像后世的擲骰子,人們對它的喜愛,幾近病態(tài),甚至有人專門寫了一本書《五木經(jīng)》,介紹它的玩法。另一種熱門賭博是打雙陸,在棋盤上以擲骰子點數(shù)決定棋子移動,先把所有棋子移離棋盤者為勝。唐人張鷟的《朝野僉載》里,記載有個人帶著雙陸渡海,途中翻了船,他手持雙陸盤,口含雙陸子,在海上漂了兩晝夜,寧死也不丟雙陸。

朝廷雖然禁止賭博,但官府沒有嚴格執(zhí)行,因為官場中也有不少人沉溺賭博,連宮禁大內(nèi)也不例外,沒聽說過哪個官員因為放任賭博,而受到懲處。廣東人似乎特別好賭,各種流行的賭博還有擲骰、圍棋、象棋、斗雞、斗鴨、斗蟋蟀等,五花八門,不可勝舉,甚至扯根小草,都能用來賭輸贏。有錢就賭錢,沒錢就賭衣服、賭家什。有一句諷刺賭風盛行的話說:“生兒不用識文字,斗雞走馬勝讀書?!?/span>

咸通年間(860-874)的作家裴铏,在小說《崔煒》里描寫,七月中元日,“番禺人多陳設(shè)珍異于佛廟,集百戲于開元寺”。中元節(jié)即七月半祭祖節(jié),又稱施孤、鬼節(jié)、齋孤,道教稱七月半是地官誕辰,祈求地官赦罪之日,冥府大開,放出全部鬼魂,已故祖先可回家團圓;佛教中稱為“盂蘭盆節(jié)”。中元節(jié)前一天是“燒衣節(jié)”,家家戶戶具酒饌、剪楮衣,祭祀祖先。中元節(jié)當天,幾乎傾城而出,到寺廟上香,追薦故親。

開元寺在西城外,緊挨著光孝寺和蕃坊,成了一個盛大的圩場,各種攤檔、店鋪,密密麻麻,從寺內(nèi)一直排到寺外,擺賣各種名花珍果、元寶蠟燭、珠玉古玩、沙煲罌罉、糖果小食,無所不有。山門內(nèi)外,人如潮涌,語笑喧呼,盈街塞巷。人們圍成一堆一堆,有的斗雞賭博,有的舞刀弄棍,有的搭臺演百戲,表演吞刀、吐火、頂水缸,或是戴角披毛,模仿動物舞蹈,敲鑼打鼓的喧豗,伴隨著寺廟的鐘鼓聲,回蕩大地。

在廣州人看來,什么都可以賭,什么都可以賣。到街市上逛一圈,可以見識到各種稀奇古怪的商品。一段形狀奇特的木頭可以賣錢,一塊顏色斑斕的石頭也可以賣錢,連雞爪子、豬骨頭、死魚爛蝦、死蛇爛鱔、枯蓬斷草,也都攤在路邊,招徠買家。從海里撈到的死蜈蚣,更是奇貨可居,賣家唾沫橫飛地吹噓,這條蜈蚣大到僅一只爪,就有百二十斤肉。廣州人喜歡用蜈蚣泡酒,認為可以解毒消瘡,蜈蚣越大藥效越好。鄉(xiāng)下佬從山里抓到一條罕見的兩頭蛇,用籠子裝著在路邊展覽,交錢才準看,又有大批人圍攏過來,扶肩搭背,交頸并頭圍觀。有個老太婆,聲稱自己采得異草,用秘方制成“媚男藥”,專賣給富家婦女,竟然不少人掏錢爭購,甚至用金簪、耳珰等首飾交換,惹得周圍的閑人哄然大笑。

從武德四年(621)開始,人們不再使用流通了一千多年的五銖錢,而改用開元通寶錢了。到乾元年間(758—760),又出了乾元重寶錢,這兩種錢成為主要的流通貨幣,在市場上都可以用。官府在番山西麓設(shè)一處錢模翻砂工坊,2000年興建廣州百貨大廈新翼時,被挖掘了出來,還有一座六朝時的錢窖。到底有多少開元通寶和乾元重寶在廣州市面流通,從來沒有人統(tǒng)計過,也無法統(tǒng)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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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生意人來說,廣州的日子,就像一大串銅錢,一年到頭叮當作響,好聽得像音樂。逢年過節(jié)很熱鬧,商舶埋岸很熱鬧,新官上任很熱鬧,商鋪開張很熱鬧,紅白喜事很熱鬧,佛菩薩出生日、出家日、成道日、涅槃日,更是要大大熱鬧一番。

廣州人太多了,城市太繁囂了。凡親歷其境的人,都不禁猜度,這座通都大邑里外,到底住了多少人?蕃坊有多少人?其中多少是蕃客?多少是本地人?多少是內(nèi)地商賈?城里有多少人?城外有多少人?這些問題,就像問廣州有多少開元通寶一樣,難以數(shù)清。按官方的統(tǒng)計,貞觀十三年(639),廣州領(lǐng)十縣,共有12463戶,59114口,每戶平均口數(shù)為4.74人;其中番禺縣有958戶,也即只有4547口。實在難以置信,偌大一個番禺縣,怎么可能只有四千多人?廣州城一次中元節(jié),到開元寺上香也不止四千人。

歷朝歷代,廣州的人口數(shù)目,都是筆糊涂賬。據(jù)《元和郡縣圖志》的記載,開元年間(712—741)廣州有64250戶。但《太平寰宇記》《永樂大典》卻說,開元年間廣州人口為43230戶?!杜f唐書》則說,乾元元年(758),廣州戶數(shù)為12463,十幾年間三級跳,相差甚遠,這不太可能。雖然廣州領(lǐng)縣數(shù)目時有變化,如貞觀初年領(lǐng)十縣,天寶初年增加了三縣,但也不至于差得那么遠。這些數(shù)據(jù)有多少瞎編的成分呢?

唐代人口問題,十分復(fù)雜。從統(tǒng)計數(shù)字看,唐初確實出現(xiàn)人口大減。原因之一,是隋末戰(zhàn)亂,人民流離失所,遷徙避難,造成戶籍統(tǒng)計的困難與混亂。另一個原因,是建中元年(780)推行“兩稅法”之前,實行租庸調(diào)制,這種賦稅制度,規(guī)定一戶逃亡,鄰保就要代納租庸調(diào),結(jié)果逼得鄰保也要逃亡,形成惡性循環(huán),逃亡的人像滾雪球一樣,越滾越多,戶籍人口自然越來越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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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府的統(tǒng)計,只反映州縣編入戶籍的平民,而和尚、尼姑、道士、女冠、官府工匠、樂戶、貢織戶、官奴婢、雜戶、官戶(番戶)等眾多特殊人群,都不計算在內(nèi);因為逃避戰(zhàn)亂、災(zāi)荒而產(chǎn)生的巨量流動人口,原籍已經(jīng)注銷,新居地又遲遲沒有登錄上籍,也無法統(tǒng)計;更有許多赤貧人家,上無片瓦,下無立錐之地,官府根本懶得去登記了;自隋、唐佛教盛行以后,出現(xiàn)了龐大的假和尚、假道士群體,剪發(fā)披緇,寄食江湖,以此逃避徭役,這些人也是沒有統(tǒng)計的。因人口流動太大,或人手不足、官吏懶政等各種原因,有些州縣索性不申報人口,任由付之闕遺。因此官府的人口統(tǒng)計,錯漏百出。

可以肯定,蕃坊的人口,從來沒有準確統(tǒng)計過,說幾萬、十幾萬、幾十萬的都有;附郭地區(qū)的人口,也沒有準確統(tǒng)計過,連最容易統(tǒng)計的城里人口,都沒有統(tǒng)計過。住城里的人,其實不會很多,唐代的廣州城,以城墻為界,面積比南越國王城大不了多少,同樣是擠滿了衙門官署,連墻接棟,幾乎不余間隙。留給老百姓居住的,只有城墻根的一些湫隘之地。

唐代的坊市制,把住宅區(qū)(坊)和交易區(qū)(市)分開管理?!霸谝鼐诱邽榉唬谔镆罢邽榇濉?。坊與坊之間,以墻相隔,定時啟閉坊門,實行坊里鄰保制。但廣州因為城里面積不大,大量人口在城外,他們也不從事農(nóng)耕,而是經(jīng)商,所以“坊”也不限于城里?!端骞侍醴蛉四怪俱憽防镉涊d:王夫人“以大業(yè)三年五月二囗囗于南海揚仁坊之私第”。如果揚仁坊就是后來西關(guān)揚仁里的話,那么證明早在隋朝,西關(guān)一帶,亦被視為“在邑”。

在唐朝的廣州街道,我們會遇上什么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