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沖,5號線由西往東方向的終點站,老黃埔的心臟地帶。
11年前,舊城改造的推土機(jī)開進(jìn)這片有800年歷史的古村落,許諾給村民一個華麗變身的廣州夢;11年后,嶄新的回遷房、正在建設(shè)中的高檔小區(qū)和破落的“釘子戶”一起組成一幅充滿矛盾感的gif圖,打樁聲日夜不停,被調(diào)侃為“戰(zhàn)時伊拉克”。
11年里,有人因為拆遷一夜暴富,有人在形同廢墟的平房里苦苦支撐,更多已經(jīng)接受了現(xiàn)實的人,在努力適應(yīng)一種現(xiàn)代卻也無聊的嶄新生活……
時間流逝,青年變成中年,中年邁入老年。漫長的等待與拉鋸之后,曾經(jīng)動人的許諾已經(jīng)讓人無感。
而被改變的,遠(yuǎn)遠(yuǎn)比居住的房子更加深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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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能兌現(xiàn)的約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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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沖的名字,每天在五號線的地鐵播報中出現(xiàn)無數(shù)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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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靠近廣州石化廠、文沖造船廠等廣州上一個時代的著名企業(yè),文沖的空氣中總是時不時會有一種奇怪的氣味,道路上也總有轟隆的貨車通過,曾經(jīng)歲月靜好的古村落也早就成了握手樓林立的“城中村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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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9年,亞運(yùn)前的廣州開啟轟轟烈烈的舊改運(yùn)動,計劃用10年時間,完成52條城中村的全面改造。文沖的名字和獵德、楊箕都位列其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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渴望享受城市發(fā)展的紅利,舊村改造,不僅僅是政府改善城市形象和土地財政的需要,也是很多村民的強(qiáng)烈愿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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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不像獵德、楊箕那樣因為靠近市中心而備受矚目,但作為黃埔首個城中村改造項目、明星房地產(chǎn)商萬科參與的廣州首個舊改項目……文沖的舊改一樣不乏關(guān)注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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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年過去,獵德早就成為市中心豪宅的代名詞,楊箕村也在經(jīng)歷波折之后煥然一新,文沖的改造完成卻仍然遙遙無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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獵德和楊箕是舊改的完成式,而文沖則是現(xiàn)代進(jìn)行式。當(dāng)你走進(jìn)文沖村,會對什么叫做“舊城改造”感受強(qiáng)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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貼滿了“古村換新顏”標(biāo)語的圍墻、網(wǎng)布、鐵柵欄,把文沖村和外圍畫出一條清晰的分界線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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線外,泥頭車,大貨車呼嘯而過,掀起的塵土漫天飛揚(yáng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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線內(nèi)的文沖村,黃色的吊機(jī)在半空中持續(xù)運(yùn)作,打樁的聲音響徹云霄。有的房屋被拆了一半,有的則已經(jīng)變成廢墟,甚至垃圾場。棄置書柜床墊到處都是,雜草在其中野蠻生長,砂礫塵土堆成起來“山丘”有兩層樓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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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(dāng)然還有不少“釘子戶”,被鐵皮重重圍住,外面貼滿了“好言相勸”的標(biāo)語,進(jìn)出口“重兵把守”,有的道路上還被挖了個坑,積滿污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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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若繞過釘子戶的區(qū)域,則又是另一番景象:七期回遷房錯落有致,路面寬闊平整,兩旁皆是草地和樹木,往里走是“修舊如舊”的陸氏大宗祠、邵山書院等。旁邊是供村民預(yù)約參觀的回遷樣板房,不同戶型的樣板房分別坐落在修整過的草地上,白墻黑門,像日式平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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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矛盾,但也很真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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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,公眾號黃埔觀察發(fā)了一篇推文——《黃埔文沖八年改造舊貌換新顏,我想到了珠江新城的過往!》,暢想文沖未來。只見讀者留言回應(yīng):未過過臭氣沖天的珠江新城;未見過大貨柜車轟隆轟隆駛亂按喇叭過的珠江新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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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們希望的是能有一個宜居的生活環(huán)境,而不是滿地狼籍,讓新舊文沖人一次次失望的舊城改造?!?/span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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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便如今又過了3年,每逢有相關(guān)宣傳流出時,文沖村民也是“逢言必罵”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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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文沖變蚊蟲”、“好似戰(zhàn)時伊拉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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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“神話”的三種演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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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你在網(wǎng)上搜索文沖村,經(jīng)常會跳出這樣的標(biāo)題:“廣州又一土豪村”、“最神秘的土豪村”。?據(jù)南方都市報19年的報道,文沖村最多的一戶分到16套回遷房,每月至少四萬租金入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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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(xiàn)實中的拆遷故事,并不總是這般勁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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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遷小區(qū)外,有醒目的標(biāo)語這樣寫著:“早簽約,早回遷”、?“孩子體面不體面,父母拆遷是關(guān)鍵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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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早簽下協(xié)議、分到回遷房的梁姨最符合人們對于這句話的想象。20多年前從安徽嫁到文沖的她,在附近做清潔工作,月入2600,沒有五險一金。但拆遷給她的家庭帶來兩套回遷房,一套自住,一套出租,靠著上漲的租金,還有一年就退休的梁姨,順利把兒子供上了大學(xué),準(zhǔn)備安享晚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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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“一夜暴富”的故事截然相反,拒絕拆遷者,在一片狼藉之中與老鼠、垃圾、廢墟成為了“近鄰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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擔(dān)心爛尾,是很多釘子戶們拒絕簽字最主要理由,長達(dá)數(shù)年,甚至十年的回遷周期,讓很多老文沖人害怕自己再也沒有辦法“落葉歸根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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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也許利益談不妥,才是這些“釘子”們拒絕妥協(xié)的最大原因。拆遷期間被迫停業(yè)、外出租房等額外成本,讓一名在廢墟當(dāng)中開飯店的老板喊了一句:“給我兩百萬,我就簽?!?/span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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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難說到底是誰造成了文沖的這種局面。開發(fā)商和村集體怪釘子戶獅子大開口,釘子戶怪開發(fā)商和村集體串通一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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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,黃埔“城市更新10條”出爐——村民有權(quán)制定“村規(guī)民約”,對釘子戶們采取必要措施。很民主,又很有中國特色。同年,一條“任何人沒有土地所有權(quán),土地所有權(quán)要讓位于國家建設(shè)”的橫幅,被貼上了部分文沖釘子戶的外墻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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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過上安寧的生活,有人持續(xù)地拉鋸,也有人期待著拆遷的來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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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園村與文沖村僅僅一路之隔,但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——臟亂,逼仄,暗無天日,有著廣州城中村最典型的模樣。文沖村如火如荼的拆遷、蓋樓,一次次地刺激著文園村的村民,他們期望鉤機(jī)也能早日到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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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市區(qū)買不起。不被拆遷,這輩子都沒機(jī)會住新屋?!?/span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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悄然被改變的生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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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一個10年已經(jīng)到來。在可預(yù)見的未來里,圍繞著文沖舊改的僵持和博弈,仍將持續(xù)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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還未等新事物把舊日文沖的歷史印記完全覆蓋,生活已在過去的10年間,悄然發(fā)生了變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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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里本來有個鞋廠,7000多人,現(xiàn)在到處都在拆,文沖這些年少了好多人?!痹诨剡w房外開腸粉店的梁老板,來穗20多年,親眼見證了文沖的“消失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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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多年前,梁老板從家鄉(xiāng)潮汕來到文沖市場賣糧油,他說文沖以前有廠有村,人多熱鬧,生意也好做。直到半年前,他們一家人才開始轉(zhuǎn)行賣腸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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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房租那么貴,工人都跑去別的地方租了?,F(xiàn)在的白領(lǐng)哪還有時間做早飯?只會趕著時間上班,我們賣到下午兩點就關(guān)門。”他所在的廣新路,沿途沒有一間食肆,店鋪也不多,很多與他同一時期來到文沖做生意的人,如今也已經(jīng)離去,因為生意慘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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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僅生意人在離去,很多本地人也帶著拆遷補(bǔ)償,或干脆白手起家,去到了廣州更繁華、學(xué)位更好、工作機(jī)會更多的地方“生根落戶”。只留下許多耕了半輩子田,卻人到晚年被“趕上樓”農(nóng)民們,在社區(qū)公園里無所事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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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沒田耕,只能帶帶孫子。”陳姨身旁,有五六個與她年齡相仿的老人,或閑聊,或發(fā)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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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幾何時,他們是腳下這片土地的“主人”,日常忙些農(nóng)活,每周三下午就會到陸氏大宗祠的門口唱唱“私伙局”,逢年過節(jié),會隨醒獅隊伍在文沖村里走街串巷,端午前后,又會饒有興致地趕往河涌看年輕人們扒龍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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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就如一些文沖老村民所言:“800幾年的古村拆了,兄弟姐妹情也沒了?!薄盃帄Z拆遷款,很多家庭的關(guān)系也從此破裂?!蔽羧盏淖谧迩楦校坪跽S著電梯洋房的拔地而起,在日漸淡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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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老人感嘆:“一把年紀(jì),不奢望什么富貴,有吃有住就滿足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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期待與掙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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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幕降臨,打樁聲停下,拆遷工人回到了棚屋,抽煙喝酒。廢墟里的釘子戶把家里的門窗鎖得密不透風(fēng)。保安守在門外:“閑雜人等不得入內(nèi)?!?/span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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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CBD坐著5號線下班歸來的白領(lǐng),在沃爾瑪、錢大媽里挑選食材,吃完晚飯,在小區(qū)里遛狗散步;不遠(yuǎn)初的社區(qū)公園里有音樂響起,廣場舞跳了一輪又一輪,這片還未成型的“新城”,有了一絲現(xiàn)代社區(qū)的氣質(zhì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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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去的文沖,已經(jīng)被碾碎;未來的文沖是怎樣的?不得而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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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路之隔、那個幻想著“成為下一個文沖”的文園村里,握手樓間“雞犬相聞”,人們依舊店鋪門口打撲克,榕樹頭下“車大炮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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歷史、現(xiàn)實、未來,奇妙地交織在了在文沖昏暗悶熱的夜里。地鐵盡頭的文沖,就像一個巨大的圍欄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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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多少人在享受當(dāng)下,有多少人在懷戀過去,又有多少人在苦苦掙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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廣州舊改,改變了什么?
撰文 | Uma
編輯 | P.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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