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何時起,永慶坊二期廣場上多了一幅巨大海報,上面是一位身姿嫵媚、戴著粵劇頭飾的性感女郎,配的文字是“永慶廣府,粵藝新姿”。艷俗的海報和文字對照,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,也像永慶坊之于恩寧路給人的感覺。

 

自從去年10月24日后,永慶坊就一發(fā)不可收拾地成為了官媒口中廣州城市更新的典范和“網(wǎng)紅”,吸引著老中青年們?nèi)ヂ糜?、考察、打卡?/p>

 

但在一些堅定的“西關(guān)文化”守護者眼中,永慶坊卻已經(jīng)丟失了西關(guān)文化的真味,它的開發(fā)商萬科也成為許多人口誅筆伐的對象。

 

雖然還只是個“半成品”,但圍繞著它的不恰當?shù)馁澝篮蜕燥@苛刻的批評已足夠多。

 

識廣看到的,是外立面刷了一層油漆的騎樓里,仍然生活著無法安睡的老人,看似光鮮的永慶坊背面,仍然是一片不知何時才能迎來新生的破舊樓房。

 

所有的爭議和撕扯,都被裹挾進工地的轟鳴和游客的喧鬧聲中,達成一種表面的風(fēng)平浪靜。

 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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恩寧路的真實日常

如果單純通過媒體平臺去了解,你一定會覺得恩寧路里一派繁榮、游人如織。——“西關(guān)印象”“最美老街”等形容詞都已經(jīng)是比較低調(diào)的了,“驚艷海外”“廣州鼓浪嶼”等評價也頻頻出現(xiàn)。

 

但只要到實地去走走便會發(fā)現(xiàn),這樣的宣傳有多浮夸。

 

這條700米長的所謂“最美老街”,如今更像是一個破舊居民樓、與喧囂大工地的雜糅體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被媒體用“美爆了”形容的永慶坊二期騎樓,彌漫著一股油漆味;還沒解除圍蔽的翻新建筑旁,是不斷發(fā)出巨響的挖掘機與水泥車。

 

游人數(shù)量不要說比著相隔不遠的上下九,就是比著公園也也不算多。最吸引人的景點仍然是粵劇博物館,其中又以老年人居多。

 

——這已經(jīng)是11月風(fēng)和日麗的的周末所能看見的情景了,根據(jù)識廣幾天的走訪情況,工作日的永慶坊人流更少 。

 

直到走到3年前已經(jīng)開業(yè)了的永慶坊一期,才會發(fā)現(xiàn)年輕人多起來,照例是倚著墻擺出各種pose。

 

他們并不懂得什么是“西關(guān)文化”,也很難看懂那些翻新過后的騎樓、老建筑背后到底蘊含了什么嶺南特色。

 

這個由萬科打造的8000平方米的創(chuàng)意園區(qū),是永慶坊的門面。但除了那家在網(wǎng)上評價一般的“粵食堂”,其他商店人跡寥寥。一樓的西瓜劇場常態(tài)性關(guān)著門,上到二樓、三樓,會發(fā)現(xiàn)大多數(shù)檔口都還是空置狀態(tài)。

 

每天一早,“廣州一日游”的中老年人,或來自各地的大腹便便的考察小組會準時到來,成為了永慶坊、或者說是恩寧路最重要的“人氣”來源。但一輪拍照之后,又跟著向?qū)绯彼闵⑷ァ虼畲蟀颓巴鶑V州塔、海心沙,或前往其他地方飽餐一頓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一些原住民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在“網(wǎng)紅打卡點”的生活,趁著熱鬧把自家改造成牛雜店,或擺攤出售許冠杰CD;有人則一如往常坐在門口泡壺茶,饒有興致地看著來往的游人。

 

也有人因為游客過多不堪其擾,在原本是為了通風(fēng)用的趟攏門外加裝了鐵門,又或是在門口立起“私人住宅、請勿靠近”的手寫牌;

 

沒有媒體宣傳的那樣驚艷,也沒有想象中的人流如織,百無聊賴的小店老板、或散步或閑坐的本地老人、忙著拍照的游人,讓這條老街既不顯得熱鬧非凡,也不顯得冷清。

 

拉扯與妥協(xié)

在永慶坊中庭的“鄉(xiāng)愁廣場”里,開發(fā)商用圖片呈現(xiàn)了恩寧路改造的新舊對比。

 

從中可以看出,恩寧路的街道巷子至今仍然保留著原來的脈絡(luò)與肌理。沿街建筑與老房子有的被用作商業(yè)開發(fā),在施工當中換上了新顏。有的則仍在住人,由原住民自行改造、更新。

 

今天的恩寧路與永慶坊所呈現(xiàn)出來的模樣,在官方喉舌那里是“繡花功夫”的典范。就連那些晾在景區(qū)里的內(nèi)衣,都被粵港澳大灣區(qū)規(guī)劃創(chuàng)新研究中心主任王世福稱贊為“永慶坊微改造接地氣的表現(xiàn)。”廣州日報也點贊永慶坊“古樸與現(xiàn)代化自然交融”、“重現(xiàn)西關(guān)風(fēng)情”。

 

確實,永慶坊的走紅,給這條一度冷清、衰敗的老街帶來了久違的熱鬧與繁榮。但專家學(xué)者和“老西關(guān)”發(fā)出的卻是另一種聲音。

 

修舊不如舊,是民間詬病恩寧路的癥結(jié)所在。一個中大學(xué)者概括了恩寧路與永慶坊的諸多不是:

“部分建筑的天井被完全封堵,部分的用玻璃蓋頂;部分房屋被改成了單坡、凸窗與純白金屬的做法。傳統(tǒng)麻石鋪地講究章法,一排麻石的數(shù)量為基數(shù)。如今麻石被青磚取代,基數(shù)也變成了偶數(shù)……”

 

官方常常用“西關(guān)風(fēng)情”來給恩寧路打廣告。但一個拍了幾十年老城區(qū)的攝影師卻用了“九唔搭八”向識廣評價“穿衣戴帽”后的騎樓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開發(fā)商萬科自然成為了眾矢之的,被人詬病“不懂西關(guān)”、“搞破壞”。

 

這個來自深圳的房地產(chǎn)公司可能真的不懂什么叫做“西關(guān)風(fēng)情”,但也不是沒有冤屈。

 

例如永慶坊的前身——永慶大街,從對比圖中可以看出很多建筑在舊改與開發(fā)前就已經(jīng)塌方,一棟棟經(jīng)歷過違建、加建、鐵皮封頂?shù)鹊耐沧訕?,確實又看不出哪里體現(xiàn)了西關(guān)風(fēng)情。所謂的“修舊如舊”該如何定義?沒有人能解釋清楚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作為廣州舊城改造的首個試點,恩寧路的舊改在過去就曾因為各種爭論,陷入了兩度易政、十年爛尾的尷尬。按照2016年永慶坊開業(yè)前南方都市報一篇報道的說法,萬科從一開始就是被政府寄予了“恩寧路翻身的機會”的重任下接手舊改的。

 

在輿論漩渦的中,永慶坊早已變成了一只“燙手山芋”:它是被官方梳理起來的微改造典范,也是文保學(xué)者眼中不可多得的文化遺產(chǎn),萬科在這里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層層放大,引來關(guān)注。

 

永慶坊的負責(zé)人在一次采訪當中就曾表達出了自己的無奈:“萬科只擁有永慶坊15年經(jīng)營權(quán),而建筑成本的回收周期就長達12年半……”

 

在微改造上的投入已經(jīng)遠遠超出了預(yù)算的萬科,當然要考慮社會影響、平衡各方利益,但同時也不得不考慮成本和收益,自然選擇一種成本相對較低、更有助于收回成本的方式。

 

政府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拉扯,但更多時候也只能選擇默許和妥協(xié)。

 

而被架在風(fēng)口上的萬科,只能在口誅筆伐中繼續(xù)拆、繼續(xù)粉飾、硬著頭皮走上令人詬病的“商業(yè)化道路”。

 

喧囂與遮蔽

恩寧路上的工地依舊每日喧囂、永慶坊依舊不斷有游客前來、專家們對于永慶坊的爭論依舊在喋喋不休……

 

但在恩寧路上被遮蔽起來的,除了那些塵沙飛揚的工地,還有真正生活在這里的人的感受與聲音。

 

官方會用人流量的多少來評價恩寧路的活化成效,媒體也常常稱贊舊改給當?shù)鼐用袼鶐淼纳罡纳啤4_實,恩寧路有人得益于改造與外地人的增多做起來包租公、小商販等生意,但更多人直到今天都仍然處在“水深火熱”的狀態(tài)當中。

 

“你看看周圍,拍烏蠅咁靜!”被問及永慶坊的走紅對恩寧路沿街商鋪生意有沒有提升時,在恩寧西街入口附近的某檔口老板這么回答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那些賣文具的、賣元寶蠟燭的、茶葉、開鎖、印章、不銹鋼、士多店、甚至是最受歡迎的打銅鋪等,都不同程度地抱怨過——“人多,看都不看一眼,有什么用?”

 

也不奇怪,這個本來不是旅游景點的地方,很多生意一開始就不是面向游客的,而是面向街坊的。但隨著許多街坊的出走和老去,生意越來越難以維持。

 

而在長達一年多的永慶坊二期施工當中,騎樓底下的很多商鋪一關(guān)就再也沒有開過,很多人的生計也從此沒了著落。

 

前來的打卡青年喜歡把恩寧路描述成“歲月靜好”的樣子,但鮮為人知的是,那令他們“心向神往”的騎樓、老建筑里,至今每天上演著的卻是破敗、窘迫、和搖搖欲墜的不安生活。

 

85歲的楊婆婆在恩寧路每個月只要交一百多塊房租——這個價格在附近連一頓炭爐雞煲都吃不到。但低價換回來的,是沒有電線、沒有廁所、沒有廚房的“一級危樓”,好不容易盼來改造,到頭來也只給她家的外墻刷了個漆。

 

“住了幾十年了,屎坑都是自己花錢找人挖的?!弊钭寳钇牌判臒┑?,是自己日漸不利索的腿腳,已很難再爬上哪逼仄難行的騎樓樓梯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在騎樓背后,還隱藏著很多縱橫交錯的小巷,有的地方甚至比城中村還不見光日,在過去也被稱為“貧民窟”。

 

雖然2015年的時候這里曾進行過一輪自主更新,但仍有很多產(chǎn)權(quán)不明的房子,至今還保留著大半個世紀前的模樣。某些有趟攏門的筒子樓,就常常會被意外闖進來的游客誤認為是“西關(guān)大屋”。

 

“有什么好拍的?又悶又暗又潮濕,西關(guān)爛屋還差不多!”每次遇到這樣的游客,租戶陳伯都會莫名來氣。他跟楊婆婆一樣,也是年輕時被分配到恩寧路的租戶。因為萬科一時半會還拆不進來這里,每個月拿著600多塊退休金的他,也只能在這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塌的房子里繼續(xù)生活下去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按照陳伯的說法,像他和楊婆婆這樣拿著低保、住著公屋的人,在恩寧路上比比皆是。相比起永慶坊,這些破破爛爛的房子,很難被游人正視一眼。住在里面的人,也鮮有匆匆而過的路人會曾關(guān)注到。

 

前路漫漫

下午五點,粵劇博物館閉館。恩寧路的一天被分為兩半。

 

五點前的恩寧路是一個老街、工地、旅游景點的“雜糅體”。就像是一位原住民所說的:“現(xiàn)在關(guān)上門隔壁住的是誰都不知道?!币欢茸尷衔麝P(guān)深深迷戀的“街坊情”,正在無可避免地變得越來越淡。

 

夜幕降臨,永慶坊的人流向四方散去。遠方的CBD此時連夜生活都還沒開始真正進入,但直到第二天的朝陽升起之前,恩寧路上的滿街路燈卻很難再照映出一個過路人的身影。

 

從2007年被納入舊城改造的首個試點開始,恩寧路的舊改項目走到今天已是第十二個年頭;從2016年萬科接手改造的那一天算起,微改造的“繡花功夫”也已經(jīng)在恩寧路上摸索實踐了3年。

 

作為一個案例,恩寧路足夠典型,它充分體現(xiàn)了舊城改造的紛繁復(fù)雜。

 

但無論是從街道面貌、商業(yè)氛圍、抑或是居民生活等哪個角度來看,恩寧路的改造、活化都仍有相當長的路要走,也遠遠沒有達到成為一個典范的程度。

 

我們當然也贊同,“讓城市留下記憶,讓人們記住鄉(xiāng)愁”,當然也希望“老城市煥發(fā)新活力”。

 

但在這之前,請先考慮那些仍生活在騎樓和趟攏門里面的老人們,他們最想要的,也許只是一個安全、透風(fēng)、不漏水的生活環(huán)境,而這一天卻顯得遙遙無期。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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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、攝影 | JASO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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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評價舊改后的恩寧路?

永慶坊的改造,稱得上典范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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