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,號稱“沖天大將軍”的黃巢,率領一班鹽販子,在山東作亂。天下又有風塵之變了。大多數(shù)人都懵然不知,山東究竟在哪里?離香山有多遠?更沒幾個人覺得,這個黃巢與香山有什么關系,雖然香山也有不少鹽販子,但都是循規(guī)蹈矩的良民。

乾符六年(879)五月的某一天早上,住在海邊的人,揉著惺忪的睡眼出門,驀地看見海面上竟密密麻麻布滿了船只,各色旗幟,迎風飛舞,刀槍劍戟,遮天映日,一望無際,頓時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:黃巢的大軍殺到了!

十幾萬大軍,浩浩蕩蕩,經今福建泉州、漳州進入廣東潮州;五月攻占東莞,兵臨廣州城下。黃巢向駐守州城的嶺南東道節(jié)度使李迢提出,他要當天平軍節(jié)度使。但李迢就裝聾作啞,不予理睬。黃巢自恃兵精馬壯,強橫無比,直接上表朝廷,要當安南都護、廣州節(jié)度使。皇帝與群臣商議,大家都覺得“南海以寶產富天下,如與賊,國藏竭矣”,但又不敢裝“聾耳陳”,最后同意授予黃巢“率府率”的官銜。黃巢接到朝命后,嫌官太小,勃然大怒,把告身扯得粉碎,隨后又上表,非要當這個安南都護、廣州節(jié)度使不可。朝廷不允,黃巢便下令攻打廣州城,僅一天時間,就把州城攻陷了。

在這個討價還價的過程中,東莞、香山一帶,成了黃巢大軍的后方基地,十幾萬人的衣食,都由這里供給。而黃巢離開廣州時,已號稱有五十萬大軍??梢韵胂?,東莞、香山的錢糧秣芻,被黃巢大軍搜刮凈盡,仍嫌不足。

廣州城陷后,黃巢進行了大肆屠殺,《中國印度見聞錄》說:“僅寄居城中經商的伊斯蘭教徒、猶太教徒、基督教徒、拜火教徒,就總共有十二萬人被他殺害了。此四種教徒的數(shù)目之所以能予確定,是因為中國政府對于外國人要按口征稅的原故?!弊髡甙l(fā)出感嘆:“中國的情勢,發(fā)生了前所未有的劇變。由于事變頻仍,開往中國的航船已經絕跡;在中國的國土上,田園荒蕪,秩序蕩然,國勢也逐漸衰落了。”

一個被遺忘的嶺南才子

黃巢對珠江三角洲最大的生態(tài)破壞,就是把桑樹砍伐一空,令當?shù)氐酿B(yǎng)蠶業(yè)、繅絲業(yè),幾乎遭到滅頂之災。然而,黃巢大軍在廣州只停留了一個月,軍中瘟疫流行,死者十之三四,人心思歸,便打著北伐的旗號,離開廣州北上,殺向洛陽、長安。黃巢以“天補均平”為號召,但他在珠江三角洲轉了一圈,田未分,賦未減,糧未免,役未省,卻留下一個“烽火照夜尸縱橫”的廢墟?!杜f唐書》說:“廣明元年(880),東南州府,遭賊之處,農桑失業(yè),耕種不時。就中廣州、荊南、湖南,資賊留駐,人戶逃亡,傷夷最甚?!?/span>

當黃巢大軍劍指長安,京城告急之際,廟堂上下,一片驚惶,唐僖宗李儇急召正在外地的禮部侍郎鄭愚,火速入京,共應時艱。鄭愚奉旨,星夜北上。那是一個風號雨泣的殘冬之日,鄭愚身穿紫袍,正襟危坐于官船上,面容肅穆,官帽兩側垂下的縷縷白發(fā),在風中徐徐飄動。他手執(zhí)一卷經籍,朗朗誦讀:“圣人之心靜乎,天地之鑒也,萬物之鑒也……”

鄭愚北上途中,驚聞長安失陷,帝奔蜀地的消息。一路上,無數(shù)從長安向南逃難的民眾,紛紛藉藉,擠滿了水陸兩路,只有鄭愚的船,孤零零逆流而行,直赴成都。

鄭愚是香山人。乾隆朝《香山縣志》說他“家世殷富,騶僮布滿谿谷,皆紈衣鼎食”。在晚唐時期,香山已有這樣的豪門巨族了,家中的仆人漫山遍野,而且都是錦衣玉食。鄭家是靠什么致富的,史書無記載,但唐代時香山尚屬土曠人稀,以捕魚、耕種為業(yè),糊口或可有余,但要達到鄭家這樣的富裕程度,非所敢望。一個合理的猜想是,鄭家可能參與了廣州的市舶貿易,通過與海外番客做生意,積攢了大量財富。不過,香山人的傳統(tǒng),唯務漁農田圃,不屑工商,即使做生意賺了錢,也是用來買田買地。

唐時廣州的海外貿易,繁盛興旺,唐代的詩人,留下了“連天浪靜長鯨息,映日帆多寶舶來”“貨通師子國,樂奏武王臺”“城連虎踞山圖麗,路入龍編海舶遙”等詩句。朝廷在廣州設市舶使,專管海外貿易事宜。香山有近水樓臺之便,不乏奔走射利之人。張籍的《送??蜌w舊島》便寫道:“海上去應遠,蠻家云島孤。竹船來桂府,山市賣魚須。入國自獻寶,逢人多贈珠?!倍髨蚍摹杜碱}》也寫道:“越女收龍眼,蠻兒拾象牙。長安千萬里,走馬送誰家?!边€有不少人出海做珍珠買賣,王建的《南中》詩便說:“獨有求珠客,年年入海行?!边@時的香山,已不可以海隅蠻荒之地視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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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開成二年(837),鄭愚赴京參加尚書省的全國考試,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。疍船之上,翩翩公子,當風獨立,天際仿佛飄來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歌聲:“妹阿好阿咧,乜嘢花開阿咧蝴蝶樣阿咧……”這熟悉的歌聲,來自茫茫煙波深處,來自幽幽南臺遠岸。眼見得家鄉(xiāng)漸行漸遠,別有一番離情愁緒,涌上心頭。鄭愚展紙揮毫,寫下了中國文學史上,第一首描繪香山景物的詩《泛石岐?!罚?/span>

此日攜琴劍,飄然事遠游。

臺山初罷霧,岐海正分流。

漁浦飏來笛,鴻逵翼去舟。

鬂愁蒲柳早,衣怯芰荷秋。

未卜虞翻宅,休登王粲樓,

愴然懷伴侶,徒爾賦離憂。

這一年,鄭愚省試高中進士,在秘書省當了幾年校書郎。咸通元年(860)授桂管經略觀察史,駐節(jié)桂州(今桂林),兼桂州刺史,領桂、梧、賀、連、柳、富、昭、環(huán)、融、古、思唐、龔、象十三州的軍政事務,成為杖鉞一方的封疆大吏。

當時魏國公崔鉉在荊南,他是戶部侍郎崔元略之子,在儒林極負盛名,誰的文章如果有幸得到他的揀閱,指點兩句,蒲扇之價,當可倍增。鄭愚慕名前去拜訪。為了表示尊重,特意在袍衫外面,再套一件用揚州彩色文錦織成的錦半臂,在所有賓客中,顯得一表非俗,艷色耀目。見面時,鄭愚把自己的文章交給崔鉉,態(tài)度十分謙謹。崔鉉與他并不相熟,用眼打量一下,見他衣著光鮮,以為只是個普通紈绔子弟,便把文章隨便擱在桌上,并不去看一眼,只留他和賓客一起宴飲,分明是對文章不屑一顧,其他賓客無不相顧竊笑。別人遇上這樣的場面,都會惶恐無地,但鄭愚臉上卻無一絲沮喪之色,只說自己要更衣,一揖而出。大家在他背后哄然取笑,都說此公一定是自慚逃席去了。

崔鉉趁這個空暇,把鄭愚的文章取來翻閱,不料一讀之下,驚嘆不已,連連拍案叫好。這時鄭愚換了一身鮮紅的錦衣,重新步入,原來他是為了出席晚宴,去換一套更華麗的衣著,以示鄭重。崔鉉不禁脫口而出說:“真銷得錦半臂也!”意思是他的文章與錦半臂,都是那么華美,相得益彰。

咸通三年(862),廣西外有南詔國入寇,內有嶺南東道反側,鄭愚兼嶺南西道節(jié)度使、邕州刺史,領兵御敵。由于他采取以靜制動之策,固守邕州,城池賴以保全。但事后一些朝臣卻指責他沒有及時援救其他地方,鄭愚遂以“臣無將略,請任武臣”為由,自請解去兵符。這是他人生的一次挫折,賦閑幾年,才出任禮部侍郎。

在儒林中,流傳著一段他與詩人皮日休之間的故事。

皮日休是晚唐有名的文學大家,字襲美,復州竟陵(今湖北天門)人,曾居住在鹿門山,道號鹿門子,又號醉吟先生、間氣布衣等,咸通八年(867)參加省試,榜末及第,而這年的知貢舉者,正是禮部侍郎鄭愚。

一個被遺忘的嶺南才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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皮日休

早在幾年前,兩人已有一段恩怨。皮日休寫過一首《三羞詩》,詩中有“南荒不擇吏,致我交趾覆。綿聯(lián)三四年,致我交趾辱”等句,在另一篇《憂賦》中又說:“見南蠻不賓,天下征發(fā),民力將弊?!弊掷镄虚g,處處流露出對南方人的輕蔑與不滿。幾乎所有人都看出,這是諷刺鄭愚在廣西御敵不力。

然而,鄭愚在這次考試中,并沒有對皮日休橫加非斥。相反,皮日休的文章,既有華采,又有見地,令鄭愚贊賞不已??荚囘^后,他以座主身份見皮日休。皮日休的一只眼睛有疾,造成了相貌不揚。究竟是什么“疾”,是一只眼瞎了?還是眼型肌無力,眼皮耷拉?史書上沒說清楚,皮日休在《病中書情寄上崔諫議》詩題也言及自己“時眼疾未平”。

相見之下,鄭愚不禁為之惋嘆:“子之才學甚富,其如一目何?”皮日休朗聲回答:“不可以一目廢二目?!币馑际钦f鄭愚不應因他的一只眼睛有疾,而廢了自己兩只眼睛的察人之明。旁邊的人都為皮日休的牙尖嘴利,捏了一把汗,但鄭愚卻哈哈一笑,毫不在意。后來皮日休出任蘇州剌史從事。鄭愚在這件事上表現(xiàn)出的大度包容,贏盡儒林好評。明代郭棐所著《粵大記》稱:“輿論咸頌其公云?!?/span>

這個故事,還有另一個版本。在這個版本中,鄭愚見皮日休時,并非說“其如一目何”,而是說“其如一日何”。皮日休則應聲答道:“不可以一日廢二日?!弊馂橹骺脊俚泥嵱蓿鼓闷と招菝种械摹叭铡弊珠_涮,皮日休則以鄭愚的“愚”字反唇相譏,愚字上部可分拆為二日字。在這個版本中,兩個人的對話,已沒了“人不可以貌相”的含意,淪為文人相輕,互相挖苦。經過這樣的曲解之后,故事便變得很無趣了。

后來兩人因見解不同,逐漸疏遠。唐時對佛教有不少爭論,韓愈反對供奉佛骨,被朝廷貶到嶺南,皮日休是同情和支持韓愈的,曾上《請韓文公配饗太學書》,對韓愈大加贊揚。而鄭愚則崇信佛教,與一些高僧大德過從甚密。唐代著作《棲賢法雋》中,便記載了一段“僧惠明與西川節(jié)度判官鄭愚、漢州刺史趙磷論佛書”的故事。

一個被遺忘的嶺南才子

在宋代文人孫光憲所寫的《北夢瑣言》里,還記載了鄭愚的另一件“軼事”,亦與佛教的因果報應有關。唐懿宗時的宰相楊收,被貶官賜死于嶺外。當時鄭愚正鎮(zhèn)守嶺南,某日楊收上門求見。鄭愚大驚失色,死人如何又復活了?急忙整衣出見,一邊走,一邊疑心。楊收果然坐在廳中等候,兩人敘過禮,楊收說:“我是被軍容使楊玄價誣陷致死。天帝賜我陰間兵來報仇,想請尚書犒賞他們,再借錢十萬緡給我?!编嵱蕹烈髡f:“借給你可以,但軍府哪有這么錢?頂多只能拿出五千。”楊收說:“不是銅錢,要紙錢,燒的時候千萬不要著地?!编嵱匏闪丝跉庹f:“這個我可以照辦?!睏钍諒娜葑饕荆亢鱿Я巳ァ5诙?,鄭愚命人準備了酒菜和紙錢,燒給楊收。

不久,有人看見楊收騎著白馬,手執(zhí)紅弓紅箭,由一名紅衣天吏牽馬,沿街大呼:“現(xiàn)在天帝允許我殺楊玄價報仇,我射中他,他必死無疑。”人們忙去打聽,楊玄價果然病驟危篤,歧黃無效,一命嗚呼。這個故事在香山流傳甚廣,老人們每次講完,總要感嘆一句:“種其因者,須食其果;善惡之報,如影隨形?!?/span>

少小離鄉(xiāng)的鄭愚要回家了,他的家在嶺南,他的家在香山,路很遠,路很長。在對往事日漸模糊的追憶中,一些零星的碎片,時時浮現(xiàn)在腦海:若干年前,在一處荒涼的驛館里,夜靜更闌時分,月色清涼如水,一個女子的聲音,在他的窗前低低吟哦:“紅樹醉秋色,碧溪彈夜弦;佳期不可再,風雨杳如年……”鄭愚從夢中颯然驚醒,急急披衣開門,外面卻空無一人。

這就是魂牽夢縈的家鄉(xiāng),他又吃到家鄉(xiāng)的清蒸螺蚌和水魚羹肴,又聽到“哥啊咧,妹啊咧”的咸水歌聲了,但他已經老了。那一年,春天的雨水特別多,溪河都漲滿了,魚兒跳上了岸。尚書左仆射鄭愚在家中溘然去世。似乎沒人記得他的生死,因為他沒有子嗣,也沒族人再出來做官,這個曾經“騶僮布滿谿谷,皆紈衣鼎食”的顯赫家庭,就這樣散蕩消索,被時間抹去得一干二凈。

一個被遺忘的嶺南才子

中山傳

(圖片來自網(wǎng)絡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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