茫茫無涯的大海,波濤緩緩地涌起,緩緩地沉落,又緩緩地涌起,有如大地的呼吸,一起一伏。隆隆的巨響,仿佛來自大地腹腔深處,隨著海浪的節(jié)奏,滾滾而來,滾滾而逝。無論吹東南風(fēng),還是西北風(fēng),無論是黎明,還是黃昏,從不止歇。天地之間,除了水似乎什么也沒有了。

但終于有一天,在浩瀚的水面,露出一塊粗礪的礁石,最初只是一個小黑點,有時會被滔滔海水淹沒,不見了蹤影,但幾天之后又露了出來,還漸漸擴大,漸漸高隆,成了一個小島。海水再也淹沒不了它了。小島漸漸長大,不知從何時起,從島上的巖石縫隙,長出第一株青翠的小草。第一粒草籽也許是風(fēng)吹來的,也許是候鳥帶來的,也許是從海底爬上來的,總之它就這么不可思議地來了,而且生根發(fā)芽了。

廣州起源:在山與海之間

海面的島嶼越來越多,漸漸連成一片,迎接著來自遙遠(yuǎn)北方的千百條河流,以雷霆萬鈞之勢,穿過南嶺山脈,把無窮的砂礫推向大海,貪得無厭地擴張著自己的地盤。經(jīng)過千萬年的地殼運動以后,海水退卻,陸地隆起,一個新大陸形成了。后來人們把這個地方稱為——珠江三角洲。

廣州在珠江三角洲北緣,再往北就是綿延千里的南嶺,西江出肇慶羚羊峽,北江出清遠(yuǎn)飛來峽,東江出博羅田螺峽,三江來水,匯成浩浩珠江,最后通過八大門河口,奔流入海,形成了眾多的溺谷和漏斗灣。南海古時有“漲?!薄胺泻!敝Q,其磅礴恣肆的氣勢,可以想及。清咸豐三年(1853)《順德縣志》有一段記載:“昔者五嶺以南皆大海耳,漸為洲島,漸成鄉(xiāng)井,民亦藩焉?!焙3币蝗諆蓾q,枯水期江水勢弱,海潮從各個河口涌入珠江三角洲腹地,甚至遠(yuǎn)溯至清遠(yuǎn)山區(qū)。

在距今約六七千年的新石器時代,更多島嶼浮出水面。廣州的海珠區(qū),也在這時成為一個大島。海珠區(qū)的七星崗,只要往地下挖幾米,就會遇到含有大量海洋軟體動物的貝殼和微體化石的淤層。地理學(xué)家1937年在七星崗發(fā)現(xiàn)了海蝕崖和海蝕平臺的地貎結(jié)構(gòu),從而認(rèn)定這里曾是南海溺谷灣的一部分。

廣州起源:在山與海之間

從地理學(xué)來看,溺谷灣最顯著的特征之一,就是海岸在長年累月的潮水沖擊下,會堆積形成沙堤。七星崗東南方的松崗,就橫亙著一道高出珠江準(zhǔn)點平原一米多的沙堤。這一發(fā)現(xiàn),吸引地貌學(xué)者紛至沓來,隨后在赤沙、鷺江、赤崗,陸續(xù)發(fā)現(xiàn)了古沙堤的痕跡。遙想當(dāng)年,這個熙熙攘攘的鬧市區(qū),曾經(jīng)浪濤洶涌。

人們在中山四路發(fā)掘出一個秦代遺址,有部分學(xué)者判斷為造船的船臺,這意味著,秦、漢時中山四路以南,便是溺谷灣的灘涂水岸,否則船只無從下水。在遺址下面的淤泥中,采到了幾十枚泥蚶,這是生活在咸水中的軟體動物。有趣的是,它們的貝殼是閉合的,屬于自然死亡,并非人們食用后丟棄的空殼。這表明當(dāng)時中山四路以南的珠江水,就像海水一樣是咸的。

直到1970年代,廣州人仍習(xí)慣把穿城而過的珠江稱之為“?!?。天字碼頭、沿江路一帶稱為“海皮”;渡江叫做“過海”;城廂內(nèi)外有多條“海傍街”。有人認(rèn)為這只是方言,并非真的說大海。但早在《漢書》就說番禺(廣州)“處近?!保髡甙喙淌顷兾飨剃柸?,應(yīng)該是說關(guān)中語,但關(guān)中語并沒有把江說成海的習(xí)慣。三國東吳中書丞華覈上表推崇交州刺史陸胤時,亦稱廣州“州治臨海,海流秋咸”。華覈是江蘇丹徒人,也不懂廣州方言。另一位交州刺史步騭評價廣州地理:“斯誠海島膏腴之地,宜為都邑?!彼褟V州形容為海島,其實更像一個半島。步騭是江蘇淮陰人。唐代詩人高適留下了詩句:“海對羊城闊,山連象郡高?!彼呛颖本翱h人。宋代詩人楊萬里的詩:“大海更在小海東,西廟不如東廟雄。”他筆下的大海,是指扶胥南海神廟一帶,而小海則指今荔灣地區(qū)。楊萬里是江西吉水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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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外省人都不熟悉廣州方言,卻不約而同采用了“海”的說法。可以推斷,廣州人把珠江稱為海,既不是方言,也不是井蛙之見,把江河誤作大海,而是千萬年前對大海的記憶,代代相傳,留存下來了。瀕海地區(qū),往往受咸潮影響。廣州直到明朝,日常生活仍深受咸潮的困擾。每年冬季枯水期,咸潮便會從南海洶涌而至,直灌入城,連井水都是咸的,每逢夏秋臺風(fēng)季節(jié),經(jīng)常發(fā)生水淹。

從侏羅紀(jì)至白堊紀(jì),燕山期巖漿不斷大規(guī)模侵入,至第三紀(jì)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,在廣州地區(qū)形成了瘦狗嶺斷裂帶、廣從斷裂帶和廣三斷裂帶這三大斷裂帶。沿海地貌出現(xiàn)先降后升的變化,從海里冒出的沙洲、島嶼越來越多,南沙、番禺至虎門出??冢笮u嶼,星羅棋布。廣州著名的三石:海珠石、海印石、浮丘石,原來都是沉浮于海中的小島。

宋人方信孺形容廣州的地形,是“萬山滾滾盡東來”。大庾嶺自北逶迤而來,至廣州分為三十余峰,逐級而下,白云山為第一級,越秀山為第二級,禺山、番山為第三級。明末清初人屈大均在《廣東新語》中描述:“自白云蜿蜒而來,為嶺者數(shù)十,乍開乍合,至城北聳起為粵秀,落為禺,又落為番。禺北番南,相引如長城,勢至珠江而止?!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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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、禺二山在南漢時已經(jīng)消失??计湮恢?,番山大約起于今越華路,沿舊倉巷、文德路向南伸至文明路,西及北京路、西湖路。禺山大約起于廣大路西端路口,經(jīng)財廳前、南越王宮博物館、城隍廟,至倉邊路與中山四路交匯處止,以聚星里為最高處。從高處俯瞰,二山略呈丁字形,或可以說呈三角形,山勢并不算雄大。屈大均推測,番、禺二山應(yīng)該很大,所以番禺縣才會以它們命名,不會只是城中這兩座“特培塿耳”的小山。

但屈大均沒有解釋,為什么一定是番禺縣以番、禺二山得名,而不是反過來?歷史的真相,也許是任囂或趙佗在這里建立郡治時,登山臨水,一時興起,才把這兩座無名小“培塿”,以番禺縣的地名,分別命名為番山、禺山呢?

遠(yuǎn)古時代,番、禺二山與越秀山是一體的,是同一座山的不同山頭,并非截然分開的三座山。正如越秀山還有越井崗、象崗、蟠龍崗、桂花崗、木殼崗、長腰崗、鯉魚頭崗等不同的山頭。1954年在越秀山鎮(zhèn)海樓后面,發(fā)現(xiàn)唐代天祐三年(906)的王渙墓,墓志有“番山之左,越井之下,以卜以筮,可封可樹”之句,似乎證明越秀山也叫番山。其實,所謂“番山之左,越井之下”,更多是出于駢文驪句的要求,追求對仗工整而已。

越秀山的北面是白云山。這兩座山也是一體的,越秀山是白云山的余脈。蒲澗清溪,飛流直下,從濂泉向西匯入金鐘塘,在上下塘掉頭向南,在越秀山東麓一分為二,一支沿今吉祥路、教育路而下,從北京街西側(cè)匯入仙湖(今西湖路);另一支經(jīng)今小北路、倉邊路,從中山四路注入珠江。文溪寬闊浩大,風(fēng)帆可過。倉邊路一帶,布滿河汊水道、曲渚回灣,夾岸豐草綠縟,佳木蔥蘢,鳥鳴在枝,魚躍在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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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東門以東,統(tǒng)稱 “東山”。南部雖有沖積平原(沙洲),但形成年代較晚,北部受瘦狗嶺斷裂帶的擠壓,連片的低丘臺(崗),自北向南傾斜,延綿不絕,有蟾蜍崗、竹絲崗、木棉崗、柏子崗、馬棚崗、螺崗、大眼崗、和尚崗、青菜崗、天圣崗、玉子崗、竹園崗、蜆殼崗、橫枝崗、黃花崗、英雄崗、白灰牛、大云頭、貓兒崗、象欄崗、大水牛崗、松崗、水均崗、龜崗、西元崗、木蔭崗等,溪流溝壑,縱橫交錯,灌木叢生,野獸出沒。明成化二十一年(1485)的《敕賜永泰禪寺碑記》,描述東山口的地理環(huán)境:“千金山列于左,卬山列于右,觀音、彌陀、馬鞍、白云諸山當(dāng)其前,州岡山擁其后,前臨白云溪,后濱珠海水,高明幽雅,真勝境也?!?/span>

西門口附近,直到三國時,還是煙波渺茫的水域。經(jīng)地質(zhì)鉆孔,在今文化公園、天成路、大德路、寶源路、西堤、光塔路、大南路、大德路等地的地層下,都發(fā)現(xiàn)了蠔和泥蚶的貝殼。寶源路地層中發(fā)現(xiàn)的海貝年代,經(jīng)鑒定為兩千多年前,說明秦、漢時代,這里還是水天相連。也印證了《南海百詠續(xù)集》所說,西門口外,“漢魏時,此處尚屬汪洋耳”。相傳晉代葛洪在今中山七路的小島浮丘石上煉丹,曾經(jīng)從水井中撈出一株珊瑚,大家都說是海神獻(xiàn)來的瑞物,把水井命名為珊瑚井。清代乾隆年間,有人在元妙觀(今中山六路)開墾菜地,挖出了一條古船。

廣州,因水而生,因水而興,因水而美,因水而榮,曾經(jīng)是一座河道如巷、水系成網(wǎng)的水城。無數(shù)的河涌溪流,縱橫交錯,千回百轉(zhuǎn),滋潤著廣州大地,為這座文明古城帶來無限的生機。屈大均曾盛贊廣州水脈:“蓋會城沙水氣脈,起伏周環(huán),有情有勢,真天地造設(shè)之奇?!?/span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