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?“啪!”
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,房間里的風(fēng)扇停了,空調(diào)不制冷了,手機的WIFI也突然斷開了連接。
村里停電了,在“天氣助手”顯示33攝氏度的三伏天夜晚??戳讼率謾C,剛好午夜12點。
曾看過一位印度朋友發(fā)帖:“中國人口比我們還多,為什么他們不停電?”顯然,這位印度朋友不曾在城中村里呆過。
握手樓隔音不好,屋外的“臥槽”聲一浪接一浪,越來越多的人被熱醒了。
同住一條村的好友發(fā)來語音,說他洗了冷水澡,現(xiàn)在一絲不掛躺在地上,讓我過去陪他“蒸桑拿”。潛意識告訴我要拒絕他,孤男寡男小黑屋,稍不留神就會擦槍走火。
停電后的房間就像個蒸籠,我頂不住,穿著拖鞋孖煙通,下街吹風(fēng)去了。
樓梯下到一半,看見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含著電筒在木梯上上下下,顫顫巍巍的手不知道在電箱里面搗鼓什么。那是房東他爸,不久前還躺在家里吸氧,被人24小時輪流照顧,每次路過他家都隱約能聽見里面在播大悲咒,家里人本來都準(zhǔn)備幫他料理后事了,沒想到過了幾天,他又奇跡般地站了起來。我提醒他“因住跌親?!保ɑ浾Z:小心跌倒)
“唔系跳閘啊,村里燒了電線啊,你落翻來啦?!狈繓|大聲呼喝他爸。
博爾赫斯說,每隔幾個世紀(jì),焚毀亞歷山大城圖書館的大火就得重燃一次。在廣州,是每年夏天,城中村的電線就得燒幾次。燒一次,搶修一次。有人向村里建議修個新電房,或著拉條新電纜,但就是沒人搞,停電也因此成了每年夏天的保留節(jié)目,村民村官“一鑊熟”。
睡不著的人都從家里走了出來。這個住著1萬多人的城中村,就這樣變成了“夜間動物園”。本地人、外地人、男人女人,都在這個朦朦朧朧的悶熱夜里,毫不遮掩地展示著自己的最真實一面。
村干道上,一輛掛著“美團外賣”餐箱的電動車呼嘯而過,座位上,衣衫不整的情侶摟抱在一起,游車河,兜夜風(fēng),車頭的低音炮閃著五彩燈光,里面?zhèn)鱽硗趿甑母杪暋?/p>
幾個裸著半身的壯漢躺在草地上睡得正酣,旁邊是幾瓶珠江零度,頭底下枕著一件泛著熒光的衣服,隱隱約約可以看見“保潔”二字。
睡眼惺忪的上班族在路邊絕望地刷著手機,等著來電開睡覺續(xù)命;不用上班的老家伙則在月光底下組起牌局,廝殺的氣氛跟室外溫度一樣熱烈。
走鬼連夜來擺攤,賣冰鎮(zhèn)西瓜和飲料,不時有一身潮牌的play boy路過,摟著兄弟或美女,買了一杯,然后坐上不知開往何處的出租車。
無聊又悶熱,比著房間好不到哪去。
“后生仔,心靜自然涼啊?!币粋€光著膀子的阿伯坐在村口樹底下扇大葵扇,嘴里叼著根煙,好禪。我本期待從這位阿伯口中聽到更多人生哲學(xué),結(jié)果他抽了兩根煙,走了,在點著蠟燭的美宜家買了瓶冰水,擰開就往身上淋。
“撞鬼,咁x熱?!?/p>
三小時過去了,房東說村里還在搶修,但逛了一圈,沒看見一個施工的人。嘗試給村委、市民熱線打電話,一切都是徒勞,電話那頭無人接聽的嘟嘟聲,只會讓人越來越煩躁。
出來乘涼的人倒是越來越多,到處都是人,跟搞暴動似的。
村里能坐能睡的地方早就被人占領(lǐng)完了,來晚了的,開始往麥當(dāng)勞、肯德基的方向走,去到推門而入,發(fā)現(xiàn)里面比菜市場還擁擠,蹭WIFI,蹭空調(diào),蹭廁所,把值夜班搞衛(wèi)生的小哥折騰得夠嗆。
好在村子外面還有條江,雖然水很臭,蚊子也很多,但勝在有風(fēng)。在廣州夏天的夜晚,有風(fēng)就已經(jīng)是上天最好的恩賜。
就江邊的小空地,也早就被人占領(lǐng)了。這兒已經(jīng)很久沒這么熱鬧過了。疫情前還有人來跳廣場舞、唱江邊卡拉OK,后來要挖地鐵、修路,到處圍蔽施工。
有人把露營的裝備都帶了出來,帳篷里面鼾聲如雷。有人比較簡單,涼席往地上一鋪,懷里抱個西瓜就睡過去了,明明是個人,卻蜷得像只泥鰍,路過的人看見都忍不住要罵一句“樣衰”。
身邊的人卻越聊越精神。相逢何必曾相識?這一夜,你我都是流浪漢。文人圍爐夜話,俗人江邊吹水。
“新媒體,我知道,抖音快手。”一位叔點評了我的工作。我給他花了好長時間解釋什么叫短視頻,什么是公眾號,他恍然大悟?!芭?,吃文字飯的,吃文字飯好啊,工資有無一萬?”
沒等我回答,便有人搶先感慨起了今年生意難做,揾食艱難。也好,免得我說出來讓他失望。
“后生仔不容易,賺錢不容易,買房不容易,租房也不容易,今年大家都不容易?!笔灏参课覀儭?/p>
叔全身上下都體現(xiàn)著無產(chǎn)階級的節(jié)儉和樸素,談起話來卻很瀟灑,很豪邁,A股牛市、中美貿(mào)易,張口就來,
我放下手機,聽他講道理,談人生,困意很快便沒了。我竟然喜歡上了這個沒有電的夜晚:人為何要做電的奴隸,在虛幻的電子世界里面迷失自我?
只見叔一激動就把腰間的車匙甩了出來,仔細一看,有四個銀色的圈。
哦,傳說原來是真的。廣東有錢佬,果然都鐘意拖鞋背心。
環(huán)顧四周,這身打扮的,在場有十幾個,看不出來誰有錢,誰沒錢??纯此麄儯倏纯醋约海鋈挥X得還是手機好玩,微信打聽好友在干嘛,他說他在天臺看小電影。
凌晨四點半,有人給叔發(fā)了一段語音,他開了外放,大家都聽到了。
“有電了有電了,可以翻來訓(xùn)了。”
夜談結(jié)束,各自散去。
回家路上,發(fā)現(xiàn)原本在草地睡得安逸的清潔工不見了,村里的路面干凈了許多。早餐店開始搓面團,煮豆?jié){,很快將迎來第一個客人。
一些上了年紀(jì)的大爺大媽們在脖子掛上毛巾,出來晨運,也不知道他們一夜到底睡沒睡。只知道,我一回到那個10平方不到的逼仄單間便馬上昏睡了過去,3個小時之后,鬧鐘把我吵醒。
上班時,經(jīng)過昨夜呆了半宿的江邊,對岸幾棟住宅很抓眼球。
忽然想起,這幾棟樓昨夜里閃著點點燈光,與水中明月交相輝映。
那個地方叫星河灣。上網(wǎng)一查,8萬塊錢1個方。
難怪不停電。
? 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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