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要和世界建立正常關系,有一個十分有利的條件,就是在全世界有兩千多萬華僑。中國自洋務運動以來,在“實業(yè)救國”理想的激勵下,華僑踴躍投資辦學校、建工廠、開礦山、設電線、修鐵路、造火輪,不計其數,中國現代工商業(yè)的結胎與發(fā)育,全賴于此。1977年10月,剛剛官復原職的鄧小平,在接見港澳同胞國慶代表團時說:“說什么‘海外關系’復雜不能信任,這種說法是反動的。我們現在不是海外關系太多,而是太少。海外關系是個好東西?!彼闹v話,很快就傳開了,預示著國門即將打開。

一個明顯的跡象是:海外華僑、華人、港澳人士入境,愈來愈方便了,受到的接待也愈來愈殷勤,所以有更多人愿意進來。1978年4月,第43屆中國出口商品交易會在廣州開幕,有110個國家和地區(qū)、3.8萬名客商參加,比上一年的春交會多了1.2萬人。

為了讓外賓大快朵頤,市副食品公司十甫商店陳列的四只珍貴熊掌,被廣州酒家一掃光,買去烹制成佳肴。商店吃驚之余也開了竅,原來副食品不光是咸蛋、臘腸、豆腐干,熊掌、燕窩、膨魚腮、鳘魚肚也是,愈是“高精尖”商品,利潤空間愈大,于是趕緊派人采購了三五百斤熊掌回來。這時有人出來反對了,但批評的不是吃熊掌不對,那時還沒有這么高的文明水準,而是質疑賣熊掌算不算“為城市資產階級老爺”服務。

送別70年代:國門初開
送別70年代:國門初開

其實,“資產階級老爺”并不在乎有沒有熊掌吃,他們只想進來做生意。到10月的秋交會時,客商增至3.9萬人,成交額為歷屆最高。專門接待外賓、華僑和港澳同胞的友誼商店,在白云賓館東側開張了,二樓外墻架起一條熱情洋溢的巨大橫幅:“我們的朋友遍天下”,大門口的鐵柵欄上,掛著一塊牌子:“無關人員勿進,本店接待外賓”。普通內地人都屬“無關人員”,不能進去,就算溜進去了也買不到東西,人民幣不通用,要用外匯購物。這是明顯的“身份隔離”政策。很多人一說鴉片戰(zhàn)爭,就覺得是奇恥大辱,但很多時候,自己也在制造恥辱,卻渾然不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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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源網絡

1978年10月,中國民航廣州管理局為秋交會開辟了廣州、香港間的包機飛行,不久改為定期航班;11月,廣州、香港間的客運氣墊船(飛翔船)航班也開通了;1979年4月,中斷了三十年的廣九直通車,在音樂與鑼鼓聲中,由東風3型0149號內燃機車牽引,一聲長笛,徐徐駛出車站,正式恢復行駛。這一年,有兩百多萬人次的旅客,從港澳這個狹小的門口涌入內地。

開放已成不可抗拒的潮流,大門遲早要打開。坐落在廣州海珠區(qū)的珠江電影制片廠,適時推出了一部音樂電影《海外赤子》,講述華僑如何放棄國外的優(yōu)渥生活,返回祖國,參加建設,歷經艱辛,仍矢志不渝、報效國家的故事。片中歌曲大多由瞿琮作詞,鄭秋楓作曲,表達華僑的思鄉(xiāng)情懷,如《思鄉(xiāng)曲》《飛向無限向往的明天》《生活是這樣美好》《春來了》等,其中一首葉佩英演唱的《我愛你,中國》,更是唱紅大江南北,風頭甚至壓過了港臺流行歌曲。

如此美妙的歌聲,以前只能到電影院,或者收音機里才能聽到,現在多了一個渠道,就是電視機。華僑和港澳同胞回內地,可帶一定數量的免稅商品,主要是家用電器和日用商品,很多人選擇帶電視機,因為這東西在內地屬高檔商品,一般家庭買不起。這時的電視節(jié)目乏善可陳,除中央電視臺之外,本地的廣東電視臺只有兩個頻道,一個是嶺南臺,一個是珠江臺,節(jié)目單調之至,但人們的要求也不高,只要有圖像,有人在屏幕上唱唱跳跳,也看得開心。1978年以后,一些老戲重新上演,在電視上轉播,成了最吸引人的黃金節(jié)目。

 

送別70年代:國門初開
(圖源網絡)

有電視機的家庭并不多,一臺9英寸的黑白電視機,價錢是255元外加100張僑匯券,黑市的僑匯券,炒到四五毛錢一張,最早擁有電視機的市民,大多是有港澳或海外關系的。每天晚上,電視機前就像居委會開會,坐滿了男女老少。一位家有電視機的市民回憶:“每天的晚上我家門前就熱鬧啦!我結婚分配的老宅房間只有9.18方。還未入夜門前已經有人擔凳仔、霸頭位!”有人得意地向街坊炫耀:“我在電視上看六次《十五貫》!”下次電視再重播《十五貫》他還會來。如果覺得9寸電視機太小,看不清楚,不要緊,商店有一種塑料制的放大屏出售,擱在9寸電視機前,立即有了12寸電視機的效果,盡管圖像有些變形。

外面世界的時髦玩意,不止有電視機,卡式錄音機也進來了,電子手表也進來了,尼龍絲襪、縮骨遮,還有三鮮伊面也進來了。國際名牌皮爾卡丹落戶北京,可口可樂重返中國市場,日本指揮家小澤征爾二度訪問中國,歐洲音樂《羅馬狂歡節(jié)序曲》在舞臺響起,美國文化、歐洲文化、日本文化在中國激起層層漣漪。

在日本電影《追捕》《望鄉(xiāng)》中,演員高倉健、原田芳雄飾演硬朗、冷峻的男人形象、中野良子飾演大膽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、高橋洋子演繹的妓女生活,宛如一串串震撼彈扔下來,對中國人的社會價值觀、審美觀,產生了強烈沖擊,還引起了社會激烈爭論,有人憤怒指責這是“黃色電影”“荼毒青年一代”,也有不少人挺身為其辯護,連大作家巴金也出來說話:“我們的青年并不是看見婦女就起壞心思的人,他們有崇高的革命理想,新中國的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。”

送別70年代:國門初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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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電影《望鄉(xiāng)》

但對婦女沒有壞心思的年輕人,也未必就有“崇高的革命理想”,他們也熱衷于喇叭褲、大鬢角、長頭發(fā)和菊花頭,戴一副大大的墨鏡,穿“包頂頸”冷衫、連衣裙、柔姿衫,喜歡挾著一臺單喇叭、雙喇叭,或四喇叭卡式錄音機,播放著港臺流行歌曲磁帶,招搖過市。他們對單調、刻板的“革命化”生活,早已厭倦透頂,窗外光怪陸離的世界,充滿了誘惑,有人問一個穿喇叭褲的年輕人:“你最想去哪里玩?”他說:“香港是富人的天堂,是窮人的地獄。我想去地獄看看?!?/span>

為了見識一下資本主義的“腐朽生活”,有人跑到寶安、惠州去看香港電視。有人干脆泅水偷渡去香港。從1978年8月到1979年6月間,有54719人從動物公園偷來的老虎糞便(據說可嚇退邊防軍的狼犬),帶著五花八門的偷渡用具——把三四條打了氣的單車內胎纏在身上,或用魚絲網兜裝著一兜乒乓球,或抱著一只水泡、一個籃球、一塊木板,還有用醫(yī)用膠布自制“橡皮艇”,或偷漁民的小船——從寶安縣蛇口一帶,投向茫茫怒海。1979年上半年,有超過10萬(其中三萬多是從香港遣送回的)偷渡失敗者被送進深圳收容站,他們很多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收容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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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0年1月11日《廣州日報》

羨慕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方式,就是從羨慕喇叭褲開始的?!吧n蠅不叮無縫的蛋!”有人怒不可遏,嚴詞痛斥。北方城市的街頭,出現由大爺大媽組成專門攔截、剪爛喇叭褲的“民間糾察隊”,有的學校不準穿喇叭褲、蓄長發(fā)的學生進入?!袄妊澞艽淀懴蛩幕M軍的號角嗎?”有人質問大學生們,但馬上被人反唇相譏:“請問什么褲能吹響?”《中國青年》雜志在1979年第5期發(fā)表文章《談引導——從青年人的發(fā)式和褲腳談起》。作者即使打算為喇叭褲辯護,也不得不首先聲明:“我們并不贊成青年人蓄長發(fā)、穿喇叭褲?!比缓蟛旁掍h一轉說:頭發(fā)的長短、褲腳的大小和思想的好壞并沒有必然的聯系,“我們也不贊成在青年的衣著、發(fā)式等個人生活問題上過多地評頭論足和指責干涉?!?/span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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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波來勢洶洶的爭論,在廣州卻沒有太大反響,因為廣州毗鄰港澳,交往頻密,幾乎家家都有“南風窗”,對喇叭褲見怪不怪,不僅穿喇叭褲,還穿牛仔喇叭褲。這種用堅固呢做的“工人階級服裝”,讓人的雙腿變修長,臀部變圓渾,顯得格外挺拔,實在太過迷人。香港商人跑到廣州設廠生產牛仔褲,東山區(qū)出地方、廠房,港商出資金、設備、原材料和負責產品的經營、包裝和出口。時任東山區(qū)外經委主任的黃大同回憶,1978年“我們用三個月的時間建了廣州第一家中外合作服裝廠——東山區(qū)服裝廠,專門加工牛仔衣服。”按規(guī)定“三來一補”的產品必須全部出口,但肯定會有一些貨尾,逃過核銷,流入了內地市場,為內地裁縫提供仿制的樣板。東山區(qū)第一年就從這家工廠收取了幾百萬港元加工費,而且因為成功引進項目,區(qū)外經委得到了兩臺免稅進口小車,“我們成了廣州市第一個擁有面包車的單位?!?/span>

大家好像忽然找到了一棵搖錢樹,紛紛大開中門,招商引資。1978年11月,荔灣區(qū)與外商簽訂了羊毛衫來料加工協(xié)議;12月,東山區(qū)與外商簽訂了羽毛球加工合同;1979年3月,郊區(qū)與港商簽訂機織珠繡毛衣合同;新加坡華僑捐贈了一條價值100萬美元的瓦楞紙箱自動生產線給廣州。各個區(qū)紛紛成立“三來一補”辦公室、外貿辦公室、外貿公司等機構,到處找外商接洽引資……從數據上看,1978年,廣州市引進了60萬美元的港澳投資,到1979年暴增至163.34萬美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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芳村早期的合資工廠(圖源《芳村區(qū)志》)

現在人們真切地體會到,為什么鄧小平說海外關系是個好東西了。12月11日,中共廣州市委、市革委召開大會,為在“文革”中非正常死亡的歸僑名人陳玉娣、黃美垣、廖聯、李麗芳、戴賜聯、姚書融等人平反昭雪,恢復名譽;為被誣為“資產階級安樂窩”“階級敵人避風港”的華僑新村,恢復名譽;向一批被扣上各種罪名的歸僑僑眷賠禮道歉?!拔母铩敝斜怀蜂N的僑務辦公室恢復了,司徒梅芳被任命恢復后的第一任主任,到北京參加全國僑務工作會議。不久便從北京傳來消息:從現在起,對歸僑、僑眷應采取“一視同仁,不得歧視,根據特點,適當照顧”的十六字方針,團結廣大華僑、歸僑、僑眷,充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,為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作出貢獻。

門打得更開,更多人不僅帶著電視機、錄音機、照相機、西裝、羽絨服進來,也帶著機器、技術、資金進來了。這難免讓人們琢磨:都是中國人,都有一雙手,為什么他們在外面那么有錢,而我們卻那么窮?在現實對比的刺激下,“我要賺錢!我要過上好日子!”成了每天激勵他們起床的動力。

現在,改變命運的機會,似乎已隱約可見。1978年5月,所有合作商店開始試行獎勵制度和改進工資福利制度;11月,國營工廠也恢復獎金制度了。報紙刊登文章,鼓勵人們“運用獎勵辦法解決生產關鍵問題”。廣州燈泡廠實行超定額獎勵辦法,僅用四個月,就完成了全年80%的顯象管生產任務,得到報紙大力宣傳。很多企業(yè)按工資總額的10%發(fā)獎金。一位市日用雜品公司第一購銷部駐外省的陶瓷採購員回憶,他每三個月從外地回廣州休假一次,“1978年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:每次回單位,簽收獎金等各種福利有好幾種,我問發(fā)款人:怎會有這么多錢?是什么錢來的?發(fā)款人說:你只管簽字收款,管它是什么錢。我笑過收銀?!备砂T了幾十年的錢包,居然開始鼓脹,讓人走在街上,腰桿都挺得直直的,并開始尋思:我是不是該換個大點的錢包?

太陽每天都很燦爛,萬物欣欣向榮,寒冬真的結束了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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